他六岁的时候,便成了威尔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亲和小父亲。他七岁就进了工厂——在那儿绕锭子。八岁的时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新差事容易极了。他只要坐在那儿,手里拿一根小棍子,引导着在他面前川流不息地流过去的布就够了。这些川流不息的布从机器里出来之后,经过一个热滚筒,就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终坐在一个位子上,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盏煤气灯在他头上闪闪发亮,他自己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尽管那儿又潮又热,他仍旧喜欢那个差事,因为那时候他还小,还抱着很多梦想和幻想。他一面瞧着那些热气腾腾、川流不息地流过去的布,一面做着好梦。
不过,这是个不需要运动,不用动脑筋的活,他的梦愈来愈少,同时他的脑子也变得迟钝了。然而,他一个星期赚两块钱。
可是,他九岁时就失业了,这是麻疹造成的。复原之后,他在一家玻璃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工资高了一点,可是这个活需要技巧,这是个计件的活。他的技巧愈高,赚的工钱也愈多,刺激就在这儿。于是,在这种刺激之下,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工人。
这是一种简单的工作,给塞到小瓶子里的玻璃塞子系绳子。因为总是要坐着,向前弯着腰,他的窄肩膀就变驼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压缩十小时。这对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扎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这样的童工,主任觉得很得意,就带着一些参观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时,三百打瓶子都经过他的手扎好了。这就是说,他已经熟练得跟机器一样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的瘦胳膊的一举一动,他的细指头上的肌肉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又迅速、又准确。
但他工作得非常紧张,结果他就变得神经过敏了。晚上在睡梦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着。白天里,他又不能松一松,歇一会儿。他总是那么紧张,他的肌肉总是在抽搐。他的脸色愈来愈坏,给飞花引起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
后来,他的压缩得很窄的胸腔里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厂里的工作。
现在他回到了一开始绕过锭子的那家麻织厂。可是升级也很有希望,他是一个优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浆车间里去了,以后他还会升到织布车间。至此就算升到顶了,可是他还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他再也不做梦了,尽管当初他总是做着好梦。他甚至还爱过一个女人。那是在他才开始引导着布匹绕过热滚筒的时候,她是厂长的女儿。她比他大得多,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只远远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过那也没有关系,他仿佛从流过他面前的布面上,看出了他的灿烂的前途,他会创造出劳动奇迹,发明神妙的机器,争来工厂头脑的地位,而最后抱住她,庄严地吻她的前额。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变得太老气,太疲倦,不想恋爱了。再说,她已经嫁了人,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动脑筋了。
他很早就变成了大人——从七岁那年,他头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起。接着,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仿佛他既成了挣钱养家,在社会上又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
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一个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个月的夜工。从来没有哪个做过夜工的孩子还会保留着孩子气的。
他生平经历过几件大事。有一次,他母亲买来了一些加利福尼亚的梅干。还有两次,她烘了几块牛奶蛋糕。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亲切地回忆着这些事。当时,他母亲还说过,将来她会给他做一种非常好吃的东西——据她说,那个东西叫做“浮岛”,“比牛奶蛋糕还好吃”
。后来有好几年,他总是盼望有一天,他会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浮岛,最后,他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会实现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枚两角五分的银币。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一幕悲剧。当时,银子的亮光一照到他眼里,他还没有把它拾起来,他已经懂得了他的责任。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饱的,他应当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资带回家一样,把它带到家里。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只有一点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灵里永远铭记着父亲那双野蛮的脚。这件事,与其说是记得起的一件具体事实的印象,还不如说像一场噩梦。
强尼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他只在晚上,躺在床上,神志渐渐模糊,终于睡着了的时候才回忆起来。它常常把他惊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父亲的相貌。他只有一个印象,他只记得他父亲有一双野蛮的、无情的脚。
这些过去已久的事常常缠绕在他的脑子里,可是近来的事他却记不得了。天天一个样。
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样,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过了一分钟。
十四岁那年,他到上浆机上去工作。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发薪日之外,到底有了一件值得记忆的事了。
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从此以后,“我到上浆机上干活的时候”
,或者“在我到上浆机上工作之前”,或者“之后”,就成了他不离嘴的口头禅。
十六岁的时候,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来庆祝他的生日。这又是一个带刺激性的工作,因为它是计件的。同时,因为他早就被工厂铸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他的成绩很好。三个月之后,他就兼管着两台织布机,接着,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季度,他生产的码数,已经比任何其他的织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过了不熟练的工人的生产量一倍以上。这时候,他赚钱的本事也快发展到顶了,他的家境也开始好转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资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了。同时,他们都进了学校,而课本是用钱买的。还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愈快,物价也涨得愈高。甚至连房租也涨了,可是房子却因为失修,反而变得愈来愈坏了。
他已经长得高一点了,不过身材增高了,人却比以前显得更瘦了。同时,他的神经也更紧张了。于是,神经愈紧张,更容易动怒。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从来没有看到日子是怎么过的。晚上,他在无意识的抽搐中睡过去了,其他的时间他都在干活,他所想到的,只有机器。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
暮春季节,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来,觉得非常疲倦。
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好像在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可是他没有注意。他只是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吃下去,无意识地吃着他面前的东西。
最后,他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
他茫然地瞧着他面前的盘子,然后又茫然地瞧着她。
“哦?”他说。
“浮岛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说。接着,他吃了两三口,就说:“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饿。”
他于是放下匙子,把椅子向后一推,有气无力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
“看来,我还是睡觉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过厨房里的地板,两条腿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