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爱情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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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邪(2)

没有那把吉他,唱歌该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他疲惫地想。

可是他还是买不起那把吉他。那应当是波兰老板的钟爱吧,所以他每天会安好的将它挂在墙壁上,贴上一个天价的标签。他知道他自然是不打算出售它的,他只是乐意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客人艳羡的观赏它,赞美它。然而他亦绝不会联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是的,小铁匠,他没有钱,甚至连进酒吧里好好端详它一下的钱都没有,他只会每天隔着玻璃窗看它,眼神枯萎,心寒的要命。

安妮,安妮偷偷的用围裙卷着一根长面包从男孩面前钻出来。

嘿,约翰,为我唱支歌吧。她冲他挤了挤眼皮。

烘炉轰隆隆的烧着,男孩的身上热乎乎的,他又在想那把吉它了,整个人半合着眼皮,无精打采的样子。听到小姑娘唤他,他又僵硬地笑了一下。

他听到她在恳求他,为他唱支歌。

男孩又尴尬地笑了,唱歌,多么愚蠢的词语,倘若他没有见过那把吉它,他还会认为他的喉咙里钻出的音符是多么美妙,可是他毕竟见到了它,动人的它。这样一来,他就再也没有兴趣唱歌了,没有一把像样的吉他来和,他又穷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歌还唱来做什么呢?

哦,安妮,我不会唱歌了,再也不会。他沮丧地说。

小姑娘惊愕的站在那里,她吓坏了,确切地说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个神经很粗的小伙子,打小就没有为着什么事情而沮丧过。她想他大约是遭遇了什么麻烦了吧,她于是卷起围裙,蹲到男孩身边。

为什么不呢?你有那么好的一副嗓子。她轻声的说。

男孩突然暴跳如雷,他惊叫着喊:“真是蠢事,好嗓子有什么用处,它长在这样一个人的喉咙里像废物一样,我钉一辈子的蹄铁也买不到一把像样的吉他!”

女孩愣了一下,开始哭泣。她的眼泪很柔和,像露水一样骨碌碌的在脸上滚动,她想她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她只是个烤面包的姑娘,每天紧紧巴巴的才能赚足够她吃饭的铜板。更不要说为他买一把昂贵的吉他,这简直荒唐!然而她还是试着安慰他:

“哦,约翰,你想的太多了,有没有吉他,这有什么要紧呢?大家都喜欢听你唱歌,也并没有人介意是不是有那样一把古怪的吉他。”

够了!男孩不耐烦的说。你都懂些什么?女人的想法总是那样简单,我又不指望你能借我换吉他的钱,你还是赶快回去烤你的干面包!蹲在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女孩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黄澄澄的日头映着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的通红。太阳底下还有一块给烤干了的长条面包,那是她本来打算带给他吃的,她还特意在里面加了果酱和肉松,现在它也被丢在了地上。天边太阳和云彩相互撕打,很快就给隐没了下去,姑娘在面包房里呆坐了一整天,钟表咚咚地响了五下,像鼓点一样敲打她的膝盖,她好好的思索了一下,就抬起腿掂着脚尖向门外跑了出去。

每天下午五点是小铁匠收工的时间,是时他刚刚把东西打点好,走出铁匠铺子,她看到他,便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她突然想起,他已经许久没有邀请她一同走一段路了。在一段时间之前,或许是几个礼拜,或许更长一些,他总会在收工之后来到面包房,邀她一起陪他走一段路,他会在路边为她买一些糖果讨她开心,虽然廉价,但味道很好,让她相当难忘。她伤感的看他,他匆忙的在前面走,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她亦在后面踉踉跄跄的随着他,努力回忆着一些以前的事情。

街道在前面拐了一下,她就看到了一个酒红色的木吉他。它很美好,亮晶晶的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球,让她忍不住去赞美它。她亦看到了他。

男孩,小心翼翼的伏在窗玻璃上,用报纸挡住半张脸,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它。她想他所说的吉他应当是它吧,因为他从来没有那样热切的注视过什么东西。他本来就是一个随性的小伙子,亦很少奢求什么昂贵的物品。她想,这一次,他应当是着了魔。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都多么希望能够帮助他呀。

男孩离开之后小姑娘把脸凑在了橱窗上,长长的数字刺得她疼了眼。

第二天,安妮照例用围裙兜了一根长长的面包带给他。今天她加了许多黄油,还有几片火腿和水果沙拉一起带给他,那是她恳求了许久大师傅才应允的,条件是必须扣掉她半天的工钱。事实上前一天晚上我们的小姑娘曾经偷偷的从家里翻出她的储蓄罐,她是个节省的孩子,自打小时候,每当有零用钱她亦会听话的将它塞进她的存钱罐。总会有用的吧,她那时这样的想。于是十几年下来,那个罐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晃一晃都只能听到沉闷的响声。那天晚上她把它抱出来,想了想,毫不吝啬的用力摔到了地上。

哗啦啦,清脆的响声,玻璃和着金黄的铜板撒了一地。

她开始伏在地上数,可是数着数着就哭了。这一丁点的积蓄怎么够买那样昂贵的一把吉它呢?当然买不到。

其实她很想劝小铁匠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他说的没错,他敲一辈子蹄铁都赚不到一把吉它。可是她看到他,她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她觉得她必须帮助他,是必须。

是的,她看到他正坐在烘炉边,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一只手托着下巴。炉火越烧越旺,一阵风吹来,火苗窜了出来,烧着了他的衣角,他亦丝毫没有察觉的坐在它旁边一个人伤心难过。

她慌了神,上去用小布鞋用力的踩他身上的火苗。他看到,亦没有惶恐,只忧伤的,毫无生气地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死也不是一件坏事,对吧。

故事进展到这里,老头子突然觉得有点感伤,他已经不能够记清他曾经是怎样一个固执的家伙。是的,多么该死的固执。Gabriel又一次扇着翅膀在他身边落下,他看到花瓣像雨一样下了一地。

Gabriel问他是否记得故事应当怎样发展下去,他摇摇头,他说太久远了,他并不能够记个清楚。但他当然记得,后来安妮还是为他买下了那把吉他,是的,她曾有个富有的舅舅,他从前并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小姑娘曾经获得过一大笔遗产,当然,她还是用这笔遗产为他买下了那把吉他,这还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后来……

老铁匠该好好敲敲笨重的脑子来想想是怎么一回事儿。

安妮随着有钱的男人走了,这让他史料未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这应当是金钱搞的鬼,因为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有接触过那样多的钱,他想安妮应当是为那些白花花的钱冲昏了头吧,谁让他们以前都没办法知道钱是这样美妙的一个东西,后来,等到他领悟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已经远远的离开他好久了。

Gabriel说他应当还记得他离开时对她说过的话,他点点头,他说他还记得这些,他当然记得。这样的一幕让他整整梦了一年。那天她跪在他面前向他道别,他没有理会,她试图解释,他就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还记得他是相当用力的,于是她的脸就迅速像水蜜桃一样肿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下贱,就是为了那个混蛋的钱吗?他冲她吼。

她不说话,愣愣的看着他,就哭了。

说到这里铁匠的胸口又起伏起来。那应当是最让他痛心的事情,因为他又开始气喘吁吁了,站也站不稳,皱巴巴的脸苦涩的像一枚干巴的桃核,几乎随时都能皴裂开。

Gabriel扇了扇翅膀,四周如同散场一样的黑了下来。等到一切重新明亮起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安妮,波兰酒吧的明亮的门。她正站在回转的风里,裙摆像打滚的花儿一样脆弱不堪。他目不转睛的看她,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她就像一个将要失重的人儿,随时都可能轰轰烈烈的砸下来,粉身碎骨。

他后来又看到了男人。

事实上他一直渴望能见他一面,他想他应当是有成熟男人的气质的,所以安妮才会心甘情愿的甩了他。可是并不是这样,并不是,他看到的他。矮小,肥胖,还过早的卸了顶。

他听到她开口了。他们应当是第一次见面吧,因为她的语调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的,胳膊紧张的僵在身体两侧,不住的打着颤。气息也不稳,像将要上台演讲的胆怯的小孩子。似乎酝酿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请求他。

你可不可以先给我钱?她轻声问他。我必须先拿到他们,我才可以放心。

铁匠的心里突然开始惴惴不安了,他想大约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为他已经看见男人将她带进了那间酒吧,他看到了波兰老板,然后是叮叮咚咚钱币撞击的声音,酒红色吉他折射出的亮色的光,捧着它的纤细的手指,紧接着是红色皱褶的床单,以及女孩疼痛的身体和流泪的眼。

Gabriel问他是否还要继续看下去,他就突然开始哭,水漫过他的眼皮和鼻子,像洪水一样向着心脏轰轰烈烈的涌了过来。过了许久,他突然止住了哭泣,仿佛发现了什么特别一样的看着Gabriel。

那么安妮现在在哪里呢?我多想再见她一面。他恳求地说。

Gabriel没有说话,他扇了扇翅膀,眩目的风吹来,他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小房子。他讶异地发现,风已经停了,夜晚已经过去,早晨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人的脸蛋上,像一块暖暖的鲜艳的地瓜饼。有穿黄色小背带裤的小孩子从面前蹦蹦跳跳地跑过,举着两枚铜板来到他家隔壁的面包房。

安妮奶奶,请给我一条果酱面包好吗!他脆生生地说。

他惊愕的顺着孩子看了过去,从面包房的小窗户里探出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婆的脸,手里举着一块包好的果酱面包,小心翼翼的从窗口递了出去。他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张脸,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去跟她打个招呼。

路上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又要用它来吸引可爱的女孩子了呢!他愉快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