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俄国民粹主义及其跨世纪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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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60—70年代民粹主义运动的形成和发展(1)

19世纪60—70年代是俄国民粹主义发展史上的标志性时期。如果说这个世纪40—50年代是俄国民粹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政治思潮产生、形成的时期,那么,60—70年代则是它由思潮发展为运动,作为社会运动产生、形成的时期。但过去苏联时期的学术著作,特别是上世纪50—60年代以前的学术著作,大多把60年代初期的革命运动估计过高,也不适当地高估了60—70年代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随之也过高估计了工人阶级的成长及工人运动的发展,因而错误地认为,社会民主主义在70年代已从俄国民主主义的总潮流中分离出来,同民粹主义分道扬镳,这样就低估了民粹主义在70年代的启蒙进步作用。一方面,是人为低估民粹主义在这一时期的进步作用;另一方面,又欲高度评价列宁的思想先驱者、民粹主义创始人之一——车尔尼雪夫斯基作为伟大革命家的崇高地位。为了摆脱这一自相矛盾的状况,就只好拔高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思想体系,仿佛这位革命家的思想是高出于民粹主义思想体系之上的。实际上,车尔尼雪夫斯基作为民粹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其思想理论体系当然属于民粹主义的范畴。苏联时期对60年代初革命形势、对70年代工人运动发展和马克思主义传播,以及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思想体系等一系列的“高估”,同对民粹主义在当时的启蒙作用的“低估”,就影响到对60—70年代许多史实的描述和评价,使这些史实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我们在这一章中,就将尽量廓清这些烟雾,还历史以本来的面貌。

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的民粹主义运动

一、改革时期的政治形势和社会思潮

(一)改革前后的社会政治局势

尼古拉一世统治的最后时期(1848—1855),在史书上被称为“黑暗的七年”。这个时期,俄国国内饥荒不断,霍乱流行,因此而加剧的人民不满和反抗浪潮,此起彼伏,绵延不断。在1848年一年,俄国就发生了超过160起的农民暴动。在波罗的海沿岸、立陶宛和乌克兰,到处有人散发传单,号召推翻沙皇制度。1848—1849年,加上欧洲各国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更加剧了俄国国内的危机。尼古拉一世被这种革命震荡所吓倒,他把国内事态看作是西欧影响所造成的,因此,极力在西欧和俄国之间筑起一道高堤大坝,以期成为阻挡欧洲革命火焰的“防火墙”。

他采取的“防火”措施是,严厉强化书报检查制度,并加强对教育的监管。为有效查禁进步书刊,先是在1848年2月建立了对书报检查部门实施检查的“秘密临时委员会”。在由该委员会推荐成员和制定细则的基础上,又在同年4月建立了“道德精神和国内出版物最高监督委员会”,由军事历史学家Д.П.布图尔林主持其事。该委员会对已经事前检查的出版物实施再审查;所有印刷品,甚至包括广告、请帖和通知书,都要一律由它实施检查。尼古拉一世给布图尔林及其部属下达的任务是:“朕无暇审阅国内所有作品,你们就替朕去干此事,并向朕呈报意见。尔后,朕的事情就是惩治罪犯。”В.А.费多罗夫主编:《19世纪至20世纪初俄罗斯史》(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 ХIХ—начала ХХ В./Под реД. В.А.Федорова),莫斯科2000年俄文第2增补版,第151页。

这是一个“书报检查”的恐怖时代。在1848—1854年间,该委员会总计查禁了超过10万册的图书,9500印张的印刷品,和成千上万期的报章杂志。同上。该委员会还秘密对书报检查机构的活动实施检查,有权对失察的检查官进行处罚。

这个时期,书报检查的目标不仅是对准左翼民主派,就连自由派报刊和人物也在打击之列。布尔加林的《北方蜜蜂》就曾受到追究;自由主义作家И.С.屠格涅夫,因1852年发表赞扬果戈理的悼词也蹲了警察局,而后又被遣送回他的庄园,交警察看管;甚至连斯拉夫派的Ю。Ф.萨马林也因其对行政当局有激烈言辞,在彼得保罗要塞被关了数日。当时对思想言论禁锢之严酷,用霍米亚科夫的话说就是,“书报检查制度变成了闻所未闻的高悬的皮鞭,思想和思想运动现在无论属于什么流派,处处都受到怀疑”。同上。

这个时期,沙俄也采取了同西欧断绝交往的政策。禁止为外国人发放入境签证,对俄罗斯人则禁止出境。境外的俄国臣民,则被勒令回国,否则,将面临剥夺国籍和没收庄园的危险。

对高等教育同样采取了一系列反动措施。首先是取消大学自治制度,并一扫这种制度的所有遗迹。接着,又大大缩减大学招生名额,加强对学生和教授的监督。一切讲稿和教学大纲都受到严厉审查,责成系主任从学生手里检查教授的讲义。还从课程中取消政治经济学、哲学和国际法,并发布命令,每所大学不得超过300人。

当时甚至盛传有可能关闭大学。尼古拉一世的确认真考虑并研究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敢迈出这一步。过去曾提出专制制度等“三位一体”的教育大臣乌瓦洛夫,为使大学免遭关闭的厄运,曾在《现代人》杂志上发表文章诉诸舆论,但受到主子申斥,被迫递呈辞职。接替教育大臣职务的,是一个更加顽固的反动黑帮分子。

“黑暗的七年”,实际上积聚了人们对专制农奴制的无比仇恨和愤懑,造成了进步知识界的忍无可忍,客观上蓄积了一股相当强大的革命势能。加上沙皇专制制度的腐败和农奴制的落后,引起了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这又进一步激起了人们普遍的不满,更加激化了专制农奴制的危机,使统治上层不可能继续照旧统治下去。正当此时,尼古拉一世死去,这标志着一个反动黑暗时代的结束。新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登基和他在形势压力下对改革的许诺,激发了社会各界和广大民众对改革和解放农民的期待。1857年,沙皇发布了改革诏令,书报检查制度一度放松,这样,改革和农民问题便成了报刊和社会舆论热烈讨论的中心议题。

当时的俄国,面临着严重的农民和土地问题。在占全俄居民5/6的农民中,农奴占将近一半左右。俄国的农奴与美国的奴隶在生活条件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几乎可以被俄国农奴主任意驱使,甚至包括买卖、流放和处死,而农奴却没有任何法律权利。多数农奴在地主的份地上耕作;为此,农奴必须以劳役地租或代役地租的形式向地主缴纳地租。地租甚重,尤其是劳役地租,农民甚至每礼拜得用三天或三天以上的时间在地主的土地上耕作,而其余的时间才能干自己田上的活儿。

当时多数农奴和农民还被束缚在具有宗法制传统的村社(或称公社)中。实际上,村社及其管事人是替贵族和地主管理着土地;贵族、地主允许村社用劳役地租或代役地租的形式把土地分给农民,他们或其管家一般并不直接同个别农奴打交道,而只和村社做交涉,由村社中各家各户家长选举出来的管事人(村长),按不同标准向各家分配土地,并摊派和收取地租,同时管理着村社的各种事务。

俄国这种农奴制度之下,实际上是由地主贵族控制着绝大部分土地。据资料统计,19世纪上半期,欧俄部分10万个地主占有1亿多俄亩的土地,其中只有3570万俄亩归1070万农奴做份地耕种,每个农奴平均只有35俄亩的份地,而每个地主却平均占有700俄亩的土地。樊亢、宋则行主编:《外国经济史》,第2册,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74页。这种高度集中的不合理的土地占有,加上通过人身依附关系采取超经济强制剥削农民的方式,极大地压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严重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也是激起农民不断反抗,引起沙俄各种危机的最深社会根源。

面对这种社会经济和农村状况,如何改革,如何解决土地问题,如何解放农民,不同的阶级及其代表人物,有着不同的期待。当时,俄国存在着代表三种不同阶级利益的三大派政治势力,它们分别是代表地主—农奴主利益的顽固保守派,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自由派,和代表农民利益的急进民主派。顽固保守派是旧制度的维护者,反对对现行农奴制的任何改变,他们对农奴制改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提到改革,他们就惊恐万状,坐立不安。自由派则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化了的贵族,要求废除农奴制,但他们害怕人民,害怕革命,因此,他们主张自上而下的渐进式改革。他们维护的实际上是一条普鲁士式的发展道路,即缓慢地走向资本主义。只有急进民主派主张铲除地主土地所有制,连带土地解放农民,因此他们主张动员农民,进行自下而上的改革,期望以农民革命的方式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的民主共和国。

各个派别都代表自己的阶级利益和要求,在为即将来到的改革进行着各自的准备。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迫于形势,以自由派的姿态进行农民改革的各项准备。他发布改革诏书后,指示成立省级贵族代表会议,草拟改革方案。其方案的基本原则,不外是在保留地主土地所有权的前提下,给农民以人身自由。1858年初,把以前筹备改革的秘密委员会改名为农民事务总委员会,作为集中领导改革的机关;同时在各省成立贵族委员会,分别制定草案。不带土地解放农民,几乎是各地贵族委员会的共识。即使这样,农奴主和顽固派贵族获悉消息后,也如遭五雷轰顶,惊慌失措。而自由派则对改革的消息表示热烈欢迎。

看到贵族主持并包揽一切改革的准备事宜,急进民主派就已预测到,改革不可能有好的结局。利用亚历山大二世在50年代后半期放松书报检查和稍微宽松了的环境,急进民主派针对贵族提出的有利于地主的改革方案,提出了连带土地解放农民的主张,并为此展开了广泛的社会舆论宣传。

(二)平民知识分子及其急进民主主义思潮

在宣传民主主义思想主张和激发急进主义情绪方面,民主主义报刊发挥了特有的作用。这里既有合法的报刊,也有非法的报刊;既有俄国国内的报刊,也有境外的报刊。这个时期,一种新的社会力量——平民知识分子走上了俄国政治生活舞台。随着40—50年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教育进一步向平民阶层扩展;加上国内社会经济关系的变动和进步,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冲毁着各个社会等级间的壁障,这就引起了等级制度的瓦解。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平民知识分子,在50年代中后期和60年代初已经涌现出来,并已跻身于先前的社会结构之中。受教育的平民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有神职阶层、没落的贵族(往往多是破落贵族,但也有很富有的贵族)、商人、小市民,间或也有农民。他们这些人由于选择了不同于父祖辈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因此割断了来自祖辈的传统,而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这部分人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中被称为“新人”,他们多数对在国家机关任职感到格格不入,因而对自由职业产生兴趣。启蒙思想观点的传播,和由此而在社会上引发的宗教信仰的衰退,造成神职阶层出身者在平民知识分子中占显著地位。来自中下层居民的社会地位,使这些平民知识分子对社会压迫和不公正待遇感同身受,激发起他们把人民的事业视同自己本身的事业,因而为人民服务成为他们为之热情献身的事情。同时,来自上层的那些“忏悔贵族”,也是很具思想特色的一个群体。他们出于思想和人道的动机,反对特权和等级制度。广大民众屈辱的地位,千百万农民的农奴制依附关系,在他们心灵里激起了正义的愤慨;而反观他们自身,养尊处优,靠人民血汗生活,益发引起他们的不安和忏悔。于是,他们决定为自己的行为“赎罪”,因而就下了为人民献身的决心。

这些平民知识分子,无论出身平民还是“忏悔贵族”,他们既对人民的痛苦和屈辱有切肤之痛,也对国家所受专制农奴制度之苦痛心疾首。这种情况,使他们极易受到急进主义的感染。平民知识分子这时多集中在受教育的青年中,包括大学生、年轻文学家、教师和其他知识型行业中的人,因此,急进民主主义思想最为他们所神往。他们之中,最大部分是在学校读书和已毕业的大学生。前不久在尼古拉一世黑暗统治下,他们受到了种种压制和禁锢;亚历山大二世即位初期政治气候的变暖,让他们立刻感到一种独自立身社会的能力,于是有了一种参与解决国家大事的使命感;但是获得解放的时代氛围,也使这群年轻人飘飘然,显露出了些头脑膨胀的症状。启蒙主义思想的传播,那个时代对现存事物特有的否定精神,以及人们对青年一代抱有的希望,激使他们对一己之力信心百倍,不自觉地夸大了自己的力量,以为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做得到。因此,超越现实的最高纲领主义,坚持己见时的不容异见性,成了这一代人的典型特征。一个同时代人谈到这种情况时说:“那个时候,调和思想观点方面的分歧是不可能的。青年人往往都激烈得可怕,那句话——‘要是你不同我站在一起,你就是混蛋’,简直就成了他们的口号。”Н.В.舍尔古诺夫、Л。П.舍尔古诺娃、М.Л。米哈伊洛夫:《回忆录》(两卷本)(Шелгунов Н.В.,Шелгунова Л。П.,Михайлов М.Л。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В 2х тт),第2卷,莫斯科1967年俄文版,第116页; 转引自Е。Л。鲁德尼茨卡娅编:《19世纪俄国革命急进主义》(Революционный радикализм в России:век девятнадцатый。 /ПодРудницкой),莫斯科1997年俄文版,第25页。在他们看来,实现国家的根本改造,仿佛是并非遥远的事情,只要有他们这批人对人民的忠贞,有他们的知识和刚强毅力,只要以他们这批青年人为首领,人民本身就能实现对这一切的改造。那个时代,大学生群体成了全俄民主运动的鲜明表征。而这一运动的思想中心,就是急进思想出版物的两个编辑出版机构:一是赫尔岑在伦敦开办的俄罗斯自由印刷所,一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彼得堡领导的《现代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