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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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面对亲人的“战争”(9)

比如,金辛,16岁,湖北襄樊人。小伙子一看,很可爱,很单纯。金辛原本叫金幸,幸福的幸,上户口时,不知是户警不小心还是缺文化,总之大笔一挥,把幸福的“幸”写成了辛苦的“辛”,从此“金幸”变成了“金辛”——辛苦的辛。刚上完高一,金辛就当兵了。我说,你是后门兵吧?他笑了,笑得很诚实。而且下连才8天,就踌躇满志,斗志昂扬,跑到灾区,跑到红白来了。我问他为什么当兵,他说爷爷是志愿军连长,在朝鲜的坑道里打过仗,舅舅也当兵,堂兄是武警。他从小喜欢军人,但学习成绩不好,爸爸说,部队是革命的大熔炉,干脆到部队锻炼锻炼吧,就到部队“锻炼”来了。当兵前留给他最深的记忆,就是学校每天晚自习后,爸爸用自行车把他驮着接回家,然后妈妈替他掖好被子,他就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是,可是到了部队,再也睡不成懒觉了;到了灾区,别说懒觉,连觉都睡不成了。他告诉我说,第一天到红白,他就跟着老兵去金河磷矿救人,爬山路,他手脚并用;余震一来,飞沙走石,他吓得抱头鼠窜。回来时,他不敢背伤员,有血,就为山民背铁锅,背腊肉,背土豆。他第一天见到的尸体,扬子都挤出来了,吓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第二天见到的尸体,眼球都鼓出来了,吓得他的裤衩都湿透了;但第三天,他就跟着老兵上山开始埋死人了!

金辛埋的第一具尸体,是红白中心小学的一个还子,只有8岁。孩子的妈妈哭着对他说,孩子从小就爱干净,现在脸上全是土,太脏了,太脏了!他懂这位妈妈的意思,便学着老兵的样子,拿起一瓶矿泉水,倒在一张手帕上,给孩子“洗脸”。开始,他怕,手在抖,心在跳,头上的汗也在流。他想起班长说的,要把遇难者当亲人。于是,他就把小孩当成自己的弟弟,心里果然好多了,手渐渐不抖了,心也不怎么跳了……后来,金辛说,我听见了很伤心的抽泣声,是孩子妈妈的声音。再后来,我发现孩子的脸上有泪水,吓了一跳,以为是孩子哭了,细一看,原来是我自己的眼泪滴在孩子的脸上了。上山前,班长问我怕吗?我说不怕;问我会不会哭?我说保证不哭。可现在,眼泪不打招呼,就流出来了,想不流都不行了。我为孩子“洗”完脸,又用一块木板垫在坑里,把孩子放在上面,再把头扶正,让他面向红白镇。我想,他一个人躺在这儿,每天能看见他的故乡红白镇,看见他的学校,看见她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和奶奶,心里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就在这时,我忽然就听见孩子的妈妈在说,轻点,轻点!我的动作就更轻了,我轻轻放正孩子的头,轻轻搁平孩子的手,然后一锹土一锹土的,轻轻地为孩子合上坟,再到旁边采来一把野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这才为孩子鞠躬默哀。可我刚一转身,孩子的妈妈“哇”的声,就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吓坏了,赶紧把孩子的妈妈扶起来,一下就想起我自己的妈妈了。妈妈从小告诉我说,做人要善良。我不知道什么叫善良,有一天,有个老爷爷在我家楼下收破烂,我就把家里的报纸全给他了。妈妈知道后对我说,孩子,这就叫善良。

当晚,金辛躺在帐篷里,睡不着。他告诉我说,很想睡,但太累,反而睡不着。帐篷里,20多个人挤在一起,你压住我的大腿,我枕着他的胳膊,头对着脚,脚对着头,像一堆大萝卜,烂红薯,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汗水味,脚气味,还有从山上带回的尸体味,各种味道搅混一起,恍惚中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一闭上眼,不是躺在坑里的孩子,就是跪着流泪的母亲。后来,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睡着,就梦见了妈妈,还梦见了爷爷。可他梦见爷爷死了,他在山上流着汗流着泪为爷爷“洗脸”!第二天,他起来就给妈妈打电话,不说梦见爷爷的事,只问爷爷好吗?妈妈说爷爷很好,就是想你了!你在灾区好吗?这两天干什么了?我在电视上看见好多人都死了,儿子,你去救人了吗?开始,他支支吾吾,不敢告诉妈妈他在埋死人的事,怕妈妈担心、伤心;再说了,别的战士都在废墟上救活人,他却在山上埋死人,觉得很没面子。可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妈妈面前撒过谎,于是没说上几句,就把他埋死人的事说出来了;还安慰妈妈说,妈妈,没事,我不怕,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妈妈的哭泣声了,而且妈妈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以后,他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就再也听不见妈妈的说话声了,听见的尽是妈妈使劲压着嗓门的抽泣声。

再比如,孙冬,18岁,重庆人。小伙子一看,能干,聪明,还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孙冬告诉我说,他第一次见到尸体是在洛水,当时刚到灾区,很好奇,就偷着跑去看,看到一具尸体,两只腿都没有了,还在滴血,吓死他了!5号他参加埋尸体。开始尸体放在他们面前,他看都不敢看。但他和另外两个战士是专门负责为尸体洗脸的,不看怎么,行?他只好硬着头皮看。孙冬说,我一看,有的脸肿了,有的脸烂了,有的只有半边脸。我从来没有见过尸体,更没有亲自接触过尸体,非常害怕!我刚拉开第一个尸袋拉链,就看见遇难者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是个男孩,下面还有一摊淤血,吓得我慌忙倒退了两步。但孩子的父母却没有退,不但没有退,反而还把脸贴上去,用手合上孩子的眼睛,嘴里还轻声地说,你看你看,孩子很不甘心,死不瞑目啊!我就想,我是老兵了,两年了,不能怕,我就去扶孩子的头,想扶正,可孩子的脖子已经僵硬了,我一动,他的眼睛好像又在瞪着我。我确实很害怕,但我看见孩子的父母哭得很伤心,真的很伤心。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知道,天底下最爱的孩子是父母,只有父母的爱才是最无私最伟大的,地震无论把孩子压成了什么样子,父母都会把自己的脸贴上去,可以不顾一切。这个世界没有比亲情更可贵的了。于是我就想,我既改变不了孩子的命运,又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把孩子身上打扫干净一点,为孩子洗上最后一次脸,让父母看到孩子干干净净地走了,心里会舒坦一些。自己只能做这点事情,不然到灾区来干什么呢?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没那么恐惧了。这天上午我们埋了40具尸体,中午都没吃饭,没有时间吃饭,也没心情吃饭。下午和晚上又埋了几十具,一共埋了100多具。下午,有一个尸袋里装了两个小孩,两个小孩死死抱在一起,我怎么掰,也掰不开,可能是地震时两人都害怕,就互相抱在一起,才吓成了这个样子!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两个孩子死了,却没一个亲人来认领。我为两个孩子洗完脸,把头扶正,照完相,就把两个孩子埋了。由于两个孩子最后也没掰开,就合葬在一个坑里了。

此外,还有一个年轻的排长,就是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位带着10个战士镇守桥头的小个子排长——向东!

向东,22岁,湖北巴东县人,4岁上小学,9岁学计算机,16岁当兵。之所以要再次提起这个小个子排长,是因为他在黄继光团的军官中,虽然年轻最轻、个子最小、职务最低,但与尸体打交道却最多。最多是多少?从5月14号到16号,短短三天时间里,他亲眼见到和亲手接触的尸体,至少有500具!刚到洛水,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尸体;离开洛水来到红白,与他朝夕相伴的,还是尸体!想想看,在这三天三夜里,他的分分秒秒如何度过?他的灵魂深处,又是怎样一种心跳?

向东带着10个战士离开桥头,找不到连队后,很快就在洛水镇找到了参谋长彭元军。彭元军参谋长告诉他说,他们连可能去北川了,不管想什么办法,总之一定要找到连队!向东说,战士们已经两天没吃一口饭了,实在走不动了,能不能先找点吃的再找连队?参谋长就让他们去六连炊事班找。六连炊事班这天熬了半锅稀饭,却只有一个碗,还是参谋长刚刚吃过的。炊事班长说,就这一个碗,没水洗,就凑合着吃吧!向东就让10个战士排成队,新兵在前老兵在后,然后用这个没洗过的碗盛上半碗稀饭,先给第一个战士喝;第一个战士喝了后,再用这个碗盛给第二个战士喝;第二个战士喝了后再盛给第三个、第四个战士喝;然后第五个、第六个战士接着喝……最后,等这个一直没洗的碗轮到向东手上时,碗里只剩一口稀饭了,向东喝下最后一口稀饭后开始找北川。向东从来没听说过北川,更不知道北川在哪儿,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去北川的方向,参谋长又告诉他说,他们连去的不是北川,是红白。但参谋长不知道“红白”是哪两个字,连队也联系不上,让他自己去问,自己去找!向东就自己去问,自己去找,终于问到了去红白的路线,找到了一辆志愿者的中巴车。中巴车把向东们拉到一个叫烂柴湾的地方后,警察却拦住中巴不让过,因为前面已经堵得一塌糊涂。向东态度非常强硬,说部队有紧急任务,必须过!警察的态度更强硬,说你今天要过,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向东们只好徒步急行军。一个半小时后,向东们终于看见了空降兵的车,于是开始寻找连队,一辆车一辆车地扒着找,一共找了80多辆,足有两公里地,终于找到了连队——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正在路边生火做饭的连队炊事班。向东一打听,他们连都进山了,明天才有可能回来。

此时,已近晚上9点,向东们累极了,也饿极了,就用矿泉水泡了一包粉丝,吃了,靠在路边,想睡一会儿。可睡不着,第一次失去组织,向东有了一种失落感,也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这责任感不是谁告诉他的,好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让他心窝跳个不停,脑门一直冒汗;加上刺鼻的氨气味,直往人的肺里钻,呛得人合不上眼;还有,余震一来,只听山上的石头轰隆隆往下滚,于是坐起,躺下,再坐起,再躺下,搞得一夜坐卧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向东带着10个战士又跟着机炮连上山挖坟坑,从早上7点挖到中午12点,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一共挖了42个坑!刚想喘口气,一个志愿者跑来说,山下有人求救!向东赶紧带着11个战士赶到现场。求救者是位老大娘,说老伴埋在里面了,快帮她挖出来!向东没挖过人,不知道怎么挖,正琢磨怎么挖,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跑来说,解放军,旁边还有三个人,请帮我们也挖一下!于是向东将10个人分成两组,分头挖。第一个挖出来的是老大爷,70多岁了,满头白发,被一根横梁压在背上,身子几乎压扁了。向东让两个战士奋力抬起横梁,然后自己把老头儿抱着往外拖。老头儿拖出来后,老伴一看,两眼已经化脓了,吓得躲到一边再也不敢看。向东们把老头儿装进尸袋,发现老头儿的裤子鼓鼓囊囊的,伸手一掏,原来老头儿穿着一条防盗内裤,内裤里装着厚厚一叠人民币,大约有1000元。向东把人民币如数交到大娘手上,大娘一看,生气了,脱口就骂,这个死老头,死了还藏私房钱!刚一骂完,又抱着老头儿嚎啕大哭起来。

两小时后,向东们把中年男子家的三个人也挖了出来,这三个人分别是中年男子的女儿、老婆和岳父。两家人都提出,要解放军帮他们掩埋尸体,就埋在他们家的后山。但大娘家有现成的棺材,中年男子家只有一口棺材,向东们就和中年男子一起,拆下倒塌的门板,做了两口简易棺材。然后,向东带着战士爬到后山,按照遇难者家属的要求,挖了四个坑,每个坑长2.5米,宽1米,深1.7米。接下来,要把四口棺材抬上山。向东们只扛过钢枪,没抬过棺材,何况棺材本身就重,再躺上一个人,又是山路,怎么抬?向东就想,不会挖坟坑,坟坑不挖出来了吗?不会刨尸体,尸体不刨出来了吗?不会做棺材,棺材不也做出来了吗?11个解放军,就不信抬不了四口棺材!于是向东决定,一口棺材八人抬,一个人在前引路,一个人在后守护,一个人在旁边指挥。第一口棺材抬的是老大爷,上路时,大娘在前面一边抹泪,一边烧纸,一边扔钱(纸钱),八个军人在后面抬着一口棺材,如同抬着一座宫殿!200米的路程,走了40分钟,等放下棺材,几个军人的衣服全湿透了!向东后来对我说,不是棺材太沉,而是责任太重!万一不小心把棺材摔了,怎么向老百姓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