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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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死去的与活着的(5)

你妻子说,是女儿的坚强,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位母亲。为了女儿,她必须继续活下去,必须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于是,本来已经打算不想活下去的她,重新站起来,走到学生宿舍楼下,捡起一床从窗户上扔下来的棉絮,给女儿盖在身上;然后又从路边捡起一块雨布,走进废墟,盖在你的身上。也许有一种感应,就在这时,你女儿似乎意识到了你的存在,突然跑进废墟,拉着她妈妈的手说,妈妈,下雨了,爸爸冷,再给他盖一件衣服吧,不然爸爸会感冒的!这话令你妻子心碎,她顿时泪如泉涌,抱着女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久久不起……

第二天一早,来了二三十个解放军!你妻子说,她去请解放军把你的遗体扒出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可部队人手少,要忙着抢救有生还希望的孩子,而且还要忙着抢运重伤员,根本无法顾及死者!没有办法,她只有看着你继续躺在废墟里。后来天色大亮,不少人开始纷纷外逃。她看见女儿伤口很严重,额头凹陷下去好大一块,还不断渗血,旁边还鼓起两个大包。想起昨天晚上人们纷纷传说的什么瘟疫,她一下害怕了,怕得不行,怕得浑身发抖!她只好下决心离开你,先带女儿逃出去,找个医院给女儿包扎伤口。临走前,她再次从水泥板底下,爬到你的身边,拉住你的手,不忍离去。她说,她昨天下午摸着你的手,还有余热,晚上摸着你的手,就凉了,现在摸着你的手,已经完全僵硬了!可她说,只要拉着你的手,她就能感到你的温暖!后来,她听见了女儿的喊叫声,这才不得不松开你的手,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抱着女儿往外走。可你女儿不走,哭喊着要等爸爸出来一起走。她对女儿说,你现在头上在流血,必须先去包扎伤口,不然爸爸出来看见你头上的血,会很难受的。你女儿很懂事,向你挥了挥小手,说了声“爸爸再见”,便趴在妈妈的肩上,踏上了逃亡的路。

当时红白镇的天空,仍在下着雨,通往山外的道路,完全中断。无数的石头横在路上,无数的车辆趴在路上;无数逃亡的灾民拥挤在路上。你妻子的鞋已经跑丢了,便从你的同事李碧老师哪儿借了一双,由于鞋不合脚,加上道路泥泞,她双脚都磨出了血泡,途中余震不断,不时有山石滚下;还有八十吨氨气泄漏,一路烟雾滚滚。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再往上倒点矿泉水,然而捂住女儿的嘴,拼命往外逃。逃到一个叫烂柴湾的地方,你女儿才被解放军送到什邡恒达驾校设置的一个医疗点。医疗点全是逃难的灾民,伤的伤,残的残,都在等着医生的救治。你女儿的伤口拆开后,伤口已经裂开三指宽,头骨清晰可见,伤口的边缘也开始化脓,里面还有不少污垢。医生为她拆除纱布时,血迹和头发丝早已粘连一起,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把纱布拆开后,鲜血又喷涌而出。医生急忙用一块纱布堵住伤口,说快送医院,这个伤口没法缝合!

你妻子抱着女儿又来到什邡第二人民医院急诊室。这里伤员更多,横着的,竖着的,坐着的,躺在的,喊叫的,痛哭的,遍地都是;医生更忙,抢救的,止血的,打针的,输液的,手术的,上跑下跳,左右顾及,忙得满头大汗。你妻子见了医生就问,医生,啥时能给孩子缝针啊?孩子痛得不行了,求求你帮帮我吧!后来,终于轮到你女儿了,可你女儿新流出的血又把头发粘住了,医生不得不把你女儿的头发全部剪掉!你妻子说,你女儿的头发长得好,又黑又长,生下来就这样。你最喜欢、最珍惜的就是女儿的一头秀发,平时有事没事,总爱拨弄几下;可外人谁要动一下女儿的头发,你立马就不高兴。你说过,女儿的每一根头发,在你眼里都是一首优美的诗!可现在,女儿的头发被医生咔嚓嚓,几剪子就给剪光了,一首首“优美的诗”被一双双沾满泥土、流着鲜血的脚随便踩来踩去!望着女儿光秃秃的脑袋和踩在脚下的头发,想起还在废墟下的你,你妻子再次伤心地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紧急情况出现了:你女儿要缝合伤口,必须消毒!可医院的酒精和碘伏全用完了!后来医生想了一个土办法,用肥皂消毒!可医院哪有肥皂,你妻子身上又没一分钱,后来她就到外面一个小摊上,向人家赊了一块肥皂,医生这才用肥皂水给女儿消毒。肥皂水渗进女儿的伤口,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叫。医生消完毒,把女儿抱在一张桌子上,桌上有一个枕头,枕头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从昨天到今天,不知有地少人在上面躺过。你女儿没有打麻药,医生就开始缝针,因为根本没有麻药!一针下去,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哭。由于太痛,你女儿的身体拼命挣扎,拼命扭动,为了配合医生缝针,你妻子只好用手按住女儿的头。可她一人不行,只好又请旁边两个男人帮忙按住你女儿的腿。于是医生一针一针地缝着你女儿的头,你女儿一声一声地叫着爸,一声一声地喊着痛!望着惨不忍睹的女儿,你妻子痛不欲生。你女儿望着痛苦不堪的妈妈,突然哀求说,妈妈,你给我唱一支爸爸教给我的歌吧,我听了就不痛了。于是你妻子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唱起了你曾经教给女儿的那首儿歌:

门前小桥下,

走过一群猪。

二四六七八,快来快来数。

啷嗒啷嗒嘟嘟嗒,快来快来数。

你妻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泪如雨下,每一滴眼泪,都滴在女儿的脸上。渐渐的,你女儿不哭了,也不叫了。也许是你教给她的歌,让她想起了至今还躺在废墟中的你,让他变得勇敢,也许是地震那一刻,她看到幼儿园太多孩子的鲜血与尸体,让她懂得了坚强;也许是医生没有注射麻药,非人的痛苦让她痛到了极致痛到了麻木以致失去了痛觉!而且,她自己不但不哭,还伸手为妈妈擦着泪水,一边擦一边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落泪动容,甚至连医生也哭了,握在手中的针头久久不忍下手……终于,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医生一共给你女儿缝了八针!你女儿一直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唯一发出的沙哑声只有两个字:“爸爸!”你妻子望着脸色刷白、满头大汗的女儿,心如刀绞!她说,什么叫心痛?过去从来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心痛,就是用钢针狠狠扎在你的心上,挑起来,再扎进去,再挑起来,再扎进去,然后让你看着它慢慢流血……

你妻子带着女儿再次返回红白镇时,已是5月16日的上午了。在她离开你的几天里,她天天拨打你的电话,一天拨打十几次,可每次总是“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她听你父亲说,你在15日的6点半,才被解放军挖出来。压在你身上的水泥板太大太多,解放军费了很大的劲!也就是说,从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算起,你一个人在废墟下,在血泊里,躺了整整52个小时!据你妻子说,她在“5.12”下午6点左右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时,你的手还是热的。我由此推断,你的心脏肯定不是一下就停止跳动的!那么在这52个小时里,从最初的意识清醒,到中途的拼命挣扎,再到最后逼近死亡的煎熬,你所经受的,是人间怎样的一种折磨啊!然而令人惊奇而震撼的是,当你从废墟里挖出时,现场不少人都看见,你的手臂居然还指着学生逃生的方向!于是不少学生家长守着你的遗体流泪不止,久久不肯离去;死里逃生的学生把一块白布搭在你的头上,还为你盖上一床被子;“黄继光团”的官兵们被你的行为深深震撼而又感动,他们出于对一位真正的人民教师的尊重,用八个战士的肩膀把你抬举到山上,然后把你轻轻放进一个刚刚为你挖好的坑里,再把红白镇的黄土轻轻覆盖在你的身上,像昨天覆盖了前天,像岁月埋葬了沧桑。

从此,你永远离开了你的妻子,离开了你的女儿,离开了你五位年迈的老人:父亲张云和,继母陈龙蓉、还有岳父岳母以及一位83岁的爷爷!你的爷爷腰部左侧早就有病,一直瘫痪在床,这次地震又将腰部右侧砸伤,胳膊还打了钢针,一直躺在医院。你遇难的事情你爷爷一直蒙在鼓里,每天爷爷都要问起你;每次爷爷问起你,你父亲就骗他说,您孙子到很远的北京给他的学生领不要钱的新课本去了。而你的父亲,却在“5.12”这个晚上亲眼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他看到血肉模糊的你正躺在教学楼倒塌后的废墟里,你的身上是一大块缠着钢筋的水泥板,你的身下是一摊浑浊流淌的血水!这个世界再没有比见到真相更可怕的了。看见了真相,就等于种下了苦难!因此你走后,精神最受煎熬的,是你的父亲。你父亲虽然肉体健在,精神却在劫难逃!

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两个多月了。为了找到你父亲,我费了好大周折,最后有如神助,如愿相见。我见到你父亲是7月29日的傍晚,红白镇的太阳已经坠落西山,红白中学的废墟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父亲刚从山上回来,背上背着一大捆玉米秆,像背着一座绿色的大山。我问他背这玉米秆干啥子?他说喂猪。你家的房子全垮了,所有家当全没了,只剩下一头活着的猪!你父亲住在红白镇镇口马路边一个临时搭起的灾棚里。灾棚非常简陋,作为儿子,如果你见了,肯定会落泪的。但没办法,这就是地震所要的效果,这就是灾难留下的伤痕。红白镇不少居民都住进了新盖的板房,但你父母没有,因为住新板房要城镇户口,你父母是农村人,暂时还没这份资格,就像你们学校的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资格不同,待遇也就不同。不仅灾区这样,城里也是如此。比如某人一旦爬上一个狗屁科长、局长,第二天就会有一辆小车,而后公事私事一起办,老婆孩子轮流坐,汽油再贵随便跑,所有费用公家包!不过,你父亲告诉我说,当地政府已经给家里补助了800元钱,他已经很满足了。你亲生母亲在你初二时生了一场病,要是当初能有这800元钱,你亲生母亲就不会死了!你父亲还告诉我说,从那时起,你就立志要考大学,将来要当医生,要当军医!但当初家里实在太穷,交不起学费,他不同意你去考大学,而强迫你考了个中专。结果。你没有当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却成为一名站在三尺讲台的教师,最终跌下讲台,坠入死亡!你走后,你父亲瘦多了,也老多了;衣服脏了,不愿换一件;胡子长了,也不刮一刮。但8级地震依然没有改变他几十年来天天劳动的习惯!送走你后的第二天,他就忙着上山了。他说眼下正是收包谷的时候,山上的包谷不收回来,明年就该饿肚子了!但你父亲再忙,却天天想着你!真的,是他亲口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儿子!每当想你的时候,就拿出你的照片,躲在“家”里看,一张一张地看,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反反复复地看。他说,他现在每天除了上山劳动,就是坐在“家”里看你的照片。每次看着你的照片,他就落泪,就后悔。后悔什么呢?他说当初要是他同意你去考大学,不强迫你去考中专,你肯定就不会去当老师了;不当老师了,你肯定就离开红白镇了;离开红白镇了,地震时学校再怎么垮,你也就不会死在学校了。于是,每天傍晚,他都坐在“家”的门口,马路边上,望着红白镇的天空,向着后山那块墓地——你安息的地方,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句话: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

你走后,感情最受折磨的,是你的妻子。她几乎每天也要看你的照片,每晚都希望能与你在梦中相见。每天早上起床,她的情绪都很沮丧,她不希望梦醒,希望自己永远活在梦中,永远躺在梦里。但天总是要亮。于是他每天每晚便靠回忆来打发孤独寂寞难熬的日子。她对我说,你们相识于1999年。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的一个星期天,地点就在红白镇的通溪河。她喜欢水,喜欢踩着水波摇来晃去的样子。那天也许是过于兴奋,她一不小心摔进了河里,你趁机抓着她的手,把她从水里牵了起来,而后就再也没有松开,一直牵着她的手走了两个半小时。她的手心早就出汗了,可她喜欢你手上的温度,还有湿漉漉的感觉。2002年,你们结婚了。结婚这天是圣诞节,你为她戴上一枚戒指,1.86克,什邡买的,虽然价值只有368元,她却非常喜欢;你还送她一幅画,画面是一片树林,背景是大山,晨曦中透出一缕光明,意味无穷,宁静致远。可你是个穷教书匠,是靠着借的8000元钱,才办了婚姻大事的。你家很穷,祖祖辈辈都是红白的山民。你从小就很苦。穿的衣服全是捡别人的,上初中了,还打着光脚板。你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军医,不能成为一名军医,你便选择做一名教师。98年中师毕业后,你在红白镇柿子坪村当小学老师,凭着你的努力和水平,2004年你调入红白中学,当了一名数学和物理老师。什邡市共有20多所初中,在全市统一考试中,你教的班考到了第二名。但你的工资只有736元,你是独子,家中所有事都得靠你,而且还得还债!所以婚后的日子同样很穷。为了把穷日子过下去,家里的剩饭剩菜,每顿你自己包干,一粒不剩;你妻子则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靠每周去什邡进点小食品、小百货,赚个2毛、3毛什么的。红白到什邡37公里,车票6.5元,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你怕累着了妻子,也为省下这6.5元,你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个星期天驮着她去进货。她坐在后面背着一个大包袱,你坐在前面挺直腰板为她遮风挡雨,还让她把双手插进你的兜里。尤其是冬天,只有一个头盔,每次你都让给她戴,而你自己却都冻得像根冰棍。这对她来说是一份感动,对你却是一个习惯。每次回到家里,你第一件事就是从她背上把包袱取下来,然后泡上两包方便面,1元钱一包的,递到她手上;5角钱一包的,留给你自己。为了还债,你们甚至两个月只吃三次肉!2003年的冬天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你落泪了。她问你为什么?你说她嫁给你,却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心里很难受!每次她坐在摩托车后面,膝盖都吹僵了,等以后有了钱,一定给她买辆二手汽车,一万多块,再也不让她的膝盖受凉了。她听了后也哭了,说不管日子再穷,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就幸福。后来你还是没钱给她买一辆二手车,却给她买了一副护膝,她戴在膝盖上,感到非常的温暖。她说你们买不起洗衣机,你所有的衣服她都用手洗。山里的冬天,水特别冷,但能为你洗衣服,再冷,她也感到是一种幸福。可现在,她连给你洗衣服的权力都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