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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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馨庐之谈

“馨庐”,顾名思义,很容易联想到这就是马步芳的公馆。马步芳字子香,经名胡塞尼,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出生于甘肃河川。小时曾习阿拉伯文,后来就读西宁国民学校,粗知《古兰经》。成年后,随父马麒从戎,加入宁海军,那时,他就认识张慎之,但过往并不密切,后历任营长、团长、旅长、师长、军长……直到后来担任八战区副司令长官、第四十集团军中将总司令、青海省政府主席、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上将长官,爬上了马家军事集团所追求的权力顶峰。

张慎之作为承启处处长,时常出进“馨庐”。但他只到三个地方:一是庭院花园中小凉亭,他曾在这里和马步芳下过象棋;二是汉白玉楼上的大平台,在平台上可以眺望西宁周围四时八节不断变换的壮丽景色,夏日在此纳凉谈天说地,中秋在此赏月,冬日在此观雪;三是装饰豪华的客厅。这里有名贵的壁毯地毯,有各式紫檀家具和牛皮沙发,在礼品架上放了古董、瓷器、玉器、金器和牙雕。

其他各室除了本家亲族和贴身副官、佣人,外人是无法进入的。张慎之深谙马步芳的为人,绝不逾越雷池一步而窥察其隐私。

这次,马步芳邀见张慎之是在他的客厅,有军参谋长马德相陪,如此隆重接见,这不能不使往日诚惶诚恐的张慎之,有受宠若惊之感。

张慎之洞察马步芳,除了下属应该了解他的上司之外,仍然是那个着魔似的目标驱使他不放过任何机会,犹如一个窃贼,无时不窥测可以伸手的地方。

张慎之远在马麒的宁海军时,就跟马麒的幕僚李乃棻过往甚密,因为他们都是陕西人,张慎之以极为谦恭和真诚的姿态拜他为教师。

在那时,凡是涉世较深的人,几乎都懂得“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的道理。

在马麒主政期间,为了生存发展,一方面不遗余力地结交上层封建军阀和各级官僚政客,千方百计求得他们的支持;另一方面,他懂得凡励精图治之君无不思贤若渴,凡昌明兴盛之时,无不是人才济济,他积极招揽当时有识之士,组成了一个数以十计的智囊团。

这个智囊团中的主要骨干人物首推黎丹、周希武、朱绣、李乃棻,以及黄文浚、朱炳、姚钧、张勤仲、李钟美等人。

张慎之很敬佩黎丹,他是湖南湘潭人,系清代云贵总督黎培敬之孙,副贡出身,先任甘肃西宁州知州。在马麒任西宁镇总兵时,当时甘肃政权多为湘军旧属所控制,马麒很重视与湖南人的关系。黎丹是湖南都督谭延闿的表弟,曾任过谭的秘书,马麒即聘黎丹为幕宾,后来黎丹任西宁道道尹。其间,每遇军政大事,马麒必求教于黎丹,黎丹便为其精心谋划,悉中要害,甚得马氏尊崇。冯玉祥势力冲决西北后,马麒处境危险,黎丹力主镇静,委曲求全,坐观时变,终使马麒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马麒病故后,黎丹拥戴马麟继任,制订“定青拓边政策”,黎丹不但处事稳重老练,而且是一位学者,他擅长诗词书法,早在一九二○年他就创立了“青海藏文研究社”,主持编纂《汉藏大辞典》,汉藏合璧《分解名义大集》等,致力于汉藏文化教育事业二十余年。

但是,张慎之与黎丹接近甚难,暗忖对达到所求目标亦无大益,便转拜他的同乡李乃棻为师。

李乃棻是军人出身,性格耿介,对马麒犯颜直谏,无所顾忌,由于他恃才傲物,得罪人很多,不受重用,但对马家上层人物特性洞察甚深。在他病重之时,张慎之厮守病榻,待之若父,恭聆教诲。李乃棻深为所动,便把自己一生为人处世之得失,谆谆教之。并把马步芳的特性写给张慎之,嘱其熟记而后焚毁。他对马步芳的评价是:

此人聪明绝伦精力充沛,记忆力强,计划筹谋快如泉涌,处事果决,当机立断,往往切中,不拖延,尚快速,皆出其父其叔其兄之上。

知人善任,因人而异,量才录用,读书不多,但领悟力特强,古奥文句,皆能心知其意。文告书信每改动一字一句,宿儒亦为之惊叹。

生性险狠,赏无吝容,杀无亲疏,森冷严苛,悍将骄卒,莫不慑服。

信谗言,先入为主,不易改变其初衷,喜新厌旧,大胆使用新人,使之后来居上。

有才智,有胆魄,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其叔虽亲如手足,竟被取而代之,颇具无毒不丈夫之气质。有时,亦有扶弱抑强的侠义之风。

善运筹帷幄之中,而不敢驰骋疆场亲冒矢石。

独断专行,有时感情用事,喜时可以原囿部下大错,怒时亦可妄杀无辜。

长于清谈应对,诙谐生风,短于登台讲演。

好色成癖,威逼利诱皆可为之,虽无圣贤之洁,亦无伤大德。

能礼贤下士;延揽人才,为人慷慨,尚能听逆耳之言,故书“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挂于床左;书“兴国之君,乐闻其过,荒乱之主,乐闻其誉”,挂于床右。

善笼络人心,殷勤接待各地区前来拜见的各族头面人物,飨以美食,馈以厚礼,甘言相慰。沽名钩誉者,非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之德也。

“居移气,养移体”,在其青云直上之后,亦不免得意忘形,不似以前礼贤下士矣。

然尊者有过,圣者有耻,盗亦有德,人心难测,变异多端,且其喜怒无常,予夺随意,望汝多自体察,所谓伴君如伴虎者也。

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吾平生多受挫,乃性过刚不能忍耳,望汝谨记。

张慎之思之再三,把借马步芳之力发掘宝窟之设想——那是一个危险的蓝图——取消了。

此次被任命为河西参战部队的总参谋长,结交马元海以下的马家家族之精英机会必多,而且驰骋河西,在战乱之中,血流干,人死绝,城镇燃烧,房屋倾圮,率队挖掘,易找借口,易掩耳目,他仰目向天,内心自问:

“是不是天赐良机?”

张慎之刚刚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坐定,就听到马步芳的发问:

“张处长,”他竟然没有称他的新任职衔,是亲切?是习惯?还是表示总参谋长一职是临时性的呢?在坐者均无暇细考,只能留待以后琢磨。“共军绝非一般军队可比,不能视之等闲,元海求胜心切,无视一切艰险,虽有两军相逢勇者胜之语,然而,骄兵易败;我军虽然勇猛无比,同仇敌忾,却是缺乏正规训练,不讲战略战术,凡为将,必智为先、勇次之,你在中央军校成绩优良,今日有用武之地了……”

“感谢军长的重用,”张慎之诚惶诚恐地说,“我将竭诚尽力不负军长的厚望。”

“元海勇猛绝伦,轻视谋略,你去可以弥补他的不足。”

马步芳站起来踱步:“希望你尽心尽职,以‘团体’利益为重,敢于直言抗辩,如有分歧,可急电告我。”

“军长可以放心。”

“你对战争成败有什么想法?”

“我对胜利充满信心!”

“有什么根据?”

“我们占有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以骁勇无比的骑兵对付其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步兵……战场主动权全在我们手中。”

“所言甚当,凯旋之日,我当重赏。全军出征在即,我不多耽搁你的时间了。府上之事,悉托明丞照看,你就放心出发吧!”

送走张慎之,马步芳与马德对弈。马德连负两局,三局又现颓势,马步芳疑惑不解,手执棋子问道:“明丞,你的棋艺今天欠佳,不似往日,有什么心事吧?”

“河西共军,本不足虑,唯怕蒋介石的中央军借追剿之名渡河西进,那可就麻烦了!”

“所虑甚是,我们力求速战速决!”

晚上,他的小小的歌舞厅里传出高亢激越的镲鼓丝竹之声,这是马步芳最喜欢听的《河州大令》兼有甘、青、宁地方歌谣的柔情和他家乡民歌的温馨,散发着草原的清香,宣泄着牧民的粗犷豪放的热忱,教人心神飘荡,忍不住翩跹起舞。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孔子为政,先正礼乐,那个时代是非常严格的,在周天子庭前的歌舞队伍只能有八列;诸侯六列;大夫只能四列。季孙氏鲁大夫,竟然也敢享天子之礼,排上八列舞妓,如此僭越,谁能受得了?那是非治罪不可了。时代毕竟越来越开明,马步芳的歌舞能排几队,谁管得着?

马步芳和马元海一样,酷爱歌舞,在后来竟然甘冒被刺杀之险,把被俘的红军组成新剧团以供其玩赏。

但是今天,河西战鼓动地而来,马步芳的情绪虽然极力镇定,仍然不能回到歌舞升平的宁谧之中,古人云: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其意变,其声亦变……马步芳的耳畔弥散着一片杀伐之声,他退出舞厅回到书斋。

提笔挥毫录唐诗一首,题赠子涵率大军出征:

弓背霞明剑照霜,

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

不拟回头望故乡。

这种悲壮之情在马步芳心头停留了一会儿,重又步入舞厅,他的情绪却被突然袭上心头的两句古诗破坏了: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马步芳在管弦声中,仿佛听到西宁大校场上战马嘶鸣,蹄声哒哒。他又从舞厅走出,登上平台,看到满街灯火,这天是夏历九月十四,皓月当空,部队过处,爹娘相送,哭声四起,仿佛有鬼影憧憧。

他记起自己一生连年征战,处处烽火,时时狼烟,战地空旷无垠,村镇焚为焦土,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顿时变得人迹灭绝,疮痍满目,一片苍凉。

他感到一股冷气从足底上升,渗透了全身,接着打了几个寒噤。清冷神秘的月辉,照耀着匆匆北行的部队,像一条巨蟒爬进祁连山口,夜风呜咽,明灭闪动的火把恰如幽幽磷火,仿佛进入了一场奇幻迷离的血腥噩梦。他冷漠坚定的脸上显出异常的苍白与惶惑,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难以描述的残酷的战争!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族弟马仲英的“河湟事变”,只杀得尸骨遍荒野,千里无人烟,不仅排斥异己而殊死搏斗,而且为权为利骨肉相残。这些本族、本教、异族、异教,各派政治集团、各路军阀势力,连年混战,谁能分清是非?谁能分清功罪?争权夺利,像两页巨大的磨盘,碾碎了人民的尸骨,无止无休。

他又想到了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三年间的青藏战争,而后就是与宁马联合的拒孙战争,为生存而去死亡,为获利而丢弃一切。

“春秋无义战”,他何曾进行过义战?保卫自身的利益这就是一切行为的准则,如果红军不到河西来,蒋介石调他一兵一卒他也不愿意;他在军事会议上作了受侵害的委屈的样子,当然不全是做戏,但是,如果他有十倍百倍的兵力,他就要挥师横扫,统一全国;如果他有千倍万倍的兵力,他就要武力征服世界!

在马步芳看来,弱肉强食,优胜劣败,是万世不变的法则!

力量弱时被人打,力量强时打别人……利益一致时,宿仇也变成朋友;利益相悖时,骨肉也成了死敌。

马步芳想到了历来宫廷中的残杀,他心头一颤,猝然感到一股袭面而来的寒气。他避开从祁连山雪峰上吹来的冷风,把脸转向西南,他感到沙特阿拉伯的干燥的漠风从万里之外飘浮而来。

他的族叔马麟不是怀着对他威逼迫害的隐痛不甘退隐,在十月十二日启程飞往南京向蒋介石告状,然后含恨赴麦加朝觐的吗?

“何必含恨?”马步芳望着伊斯兰教的圣地,那里有穆罕默德的圣陵,他自信,他对伊斯兰教同他族叔一样虔诚,他比他族叔更懂得《古兰经》的教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举贤以临国,官能以敕民。谁能光大我们马氏家族的荣耀?谁能扩展我们马氏家族的基业?你是继承了我父亲的余烈,子承父业不比弟取兄业更为合理?而且我们两人,谁是庸才谁是英才?谁学足以通古,才足以御今,智足以应变,强足以守官?”

马步芳自辩之后,变得心定神宁,心安理得了。

此时,夜已渐深,舞厅里的鼓乐已经消隐。善解人意的赵副官知道万马出征的夜晚不是缓歌曼舞凝丝竹的时候,马步芳不会到舞厅来了,便令那些歌舞美人退了下去。

马步芳步下平台,回卧室就寝。

忽有笛声如丝如缕,绵绵不绝,搅得他心神难安,披衣又起,伫立门边谛听。

笛声如泣如诉,似有无穷幽思泛起,他凝然不动良久,忘记了身外一切,忘记了侵衣透骨的夜寒,直到一曲终了。

他忽然推门而出冲入吹奏者的房中,“嚶其鸣矣,求其友声”,不顾一切把他最宠爱的女郎抱起。

不久,他们便进入了温柔之乡!

此时,漠风骤起,月色昏昏。

张慎之骑马跟在马元海身后,正走过北川河桥,进入祁连山南麓,达坂山主峰的仙密大山,正在西坠的月光下俯瞰着他们。

“总指挥,你想什么呢?”张慎之看着马元海在马上晃动的背影,很想探求一下这员猛将心灵的奥秘。

“我想,如若是我处在成吉思汗的时代,指挥这支大军,能不能打到欧洲!”

张慎之没有想到这位赳赳武夫竟然这样浪漫。

“何止打到欧洲,以二十世纪的装备,打十二世纪的战争,可以横扫天下。”

“我倒不想跑那么远,我不像你,会说洋文……再说,那些外国娘们儿也不好玩,如果我真是成吉思汗,我就会成立西域大帝国,我当皇帝,你当宰相,咱们搞它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歌舞升平度一生……喂,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好像他也来过咱们河西!”

“来过,”张慎之的记忆很好,“哪一年我不记得了,他西征灭了西辽和花刺子模,打败了俄罗斯联军,后来又率兵攻打西夏,遭到西夏顽强抵抗,第二年被西夏打败,他郁闷成疾,病死军中。据说,就死在河西走廊的清水……”

“清水,我去过,离酒泉不远了。”马元海兴致勃勃地大放厥词,“说真的,我倒希望把共军赶回陕西你的老家去,我就带骑兵追赶……”

“为什么这么想?”

“听说陕西米脂出美女,貂蝉不就是米脂人吗?”

“那我可得向你声明,我们华阴县离米脂足有八百里,再说有没有貂蝉这么个人都很难说,我们华阴可是专出母夜叉的地方。”

“那我可就追得没劲了!”马元海叹了口气,反问道,“你出征的时候想什么呢?”

“我……我想我做的一个梦……”张慎之笑笑。

“梦?上午接命令,下午忙出征,你什么时候做的梦?”

“午饭之后,打了个瞌睡。”

“梦不会很长!”

“我梦见一群闪着金光的飞鸟穿过黑沉沉的云幕,落到咱们出征的地方,轰然一声,顿时化成百丈长虹,散落下五彩缤纷的宝石花!我就醒了!”

“有趣!那是炮弹的爆炸!”

“我看到的明明是宝石!”

“很好,总指挥想美人,总参谋长想宝石……这仗准能打赢!”

张慎之的梦是临时编的,他回家与妻子告别时,把祖父、父亲的遗嘱托付给妻子,他万一有什么不幸,他的十四岁的儿子将继承他的富可敌国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