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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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庄严的毁灭

罗芳的平常极了的命运,却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她,一个女护士,犯了一次人生中显然是很大的错误,她应该受到社会道德的挞伐。她将因此蒙受一生的屈辱,此时,却由于她的悲剧式的经历增加了新的魅力。

几乎人人都想再听一听她的诚实而又详细的叙述。她给听者提供的想象是无限的,那几乎是一部单纯而又丰富的书:这个从十四岁就参加红军的聪慧的姑娘,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来的?她的每一步都体验着人间的冷暖、人间的雨雪、人间的鲜花、人间的血泪、人间的憎爱……

她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她的生活的路程是短暂的吗?不,也许是最最漫长的。百年短似一日,一日长于百年。谁能想象出她那九天的旷野生活?谁能评价她这九天的生活是好还是不好?她挺着无法掩饰的大肚子,在人们的白眼下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耐力?她的思想里翻卷过多么剧烈的狂飙?

她能再见到她的孩子吗?杨、刘、罗还能由这个孩子联结在一起吗?谁也不能回答。

罗芳说完了,她没有落泪。即将毁灭的废墟静谧无声。怀有好奇心的听众不敢发一声提问,不敢发一声轻笑,也不敢说一句同情怜悯的话,只听见有几声惋惜的叹息。大家用沉默来回答罗芳这一段能够粉碎一切的感情的进泻。死亡,对于蹲伏在废墟中的人,已经不是可怕的事情了,对于三个重伤员来说,女护士的经历成了一副镇疼剂。

太阳又升高了,射进废墟的光线已经强得刺眼了。似乎在警告他们,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谁再说!”潘义山又发问了一句。

这时,炕上的一个重伤员,嘴里叫出了两个字:

“我……渴!”

大家都互相望了一眼,凡是带军用水壶的人都摇了摇空的水壶。

“谁有尿!”这是张荣新的叫声。

“两天滴水没进,哪有?”电话兵嘟囔着。

罗芳猛然站起来,向重伤员走过去。她是女护士,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的伤员。

“水……”那伤员祈求般地请求着。

“你要等一等……天黑,我们到水沟里去灌水……”她知道,水沟里已经没有水了,只有血泥,她下意识地去按摸他的脉搏。

伤员身上起了僵直性的痉挛,目光呆滞,像被人推人虚无缥缈之中。她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她用手抓住他的手,处在弥留状态的伤员感受到她的抚摸,伤员苍白的嘴唇包着的黑黄色的牙齿间闪过了一个动人的微笑,最后的一线生命力全部凝聚在目光里,望着女护士的脸,喃喃地低语着:

“你……你……”

“你的最后的愿望呢?”罗芳不知自己这样问的动机是什么,是有意延长他的生命吗?还是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要求,而犹豫不决呢?

谁也判断不出这个愿望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罗芳如何回答他。

只见罗芳那素来静止如水的脸上,突然露出异样的表情,决然地向伤员俯下脸去,吻了他一下——

“啊……”那重伤员像受了电击似地全身颤栗着轻叫了一声,眼里涌满幸福泪水,开始了死亡的过程;罗芳稍稍离开他,只见他的头猛然一歪……

潘义山首先把自己的沾血的帽子慢慢揪了下来,能站起来的人,全都默立着,向牺牲的战友致哀,他们惊异地发现,牺牲者死气沉沉的脸上,好像有一线超然于尘世之外的喜悦的光辉。

“我们还有八个人了!”潘义山又坐回原来的地方,所有人也都回到原位,他等待了一会儿,让心情平静下来,“谁接着说……”

“我说……”这是躺在炕上的另一个重伤员,“我叫黄加述,我的最后愿望是留一个手榴弹给我,你们走!”

“你的家乡地址?”

“这不关紧要……”

“指导员!”放哨的战士惊叫了一声,“敌人来啦!”

潘义山把笔记本向兜里一塞,扑向裂隙,果然有一队民团直直地朝他们走来。远处的戈壁滩上敌骑飞驰,刀光在阳光中闪耀,枪声却很稀疏,他们在红军没有子弹的情况下,多用马刀砍杀,像过节一般地欢呼狂叫。

“准备战斗!”潘义山轻声叫了一声。

罗芳也握起她分配到的一颗手榴弹。但她并不想抛出去,她准备在敌人抓她时,与敌人同归于尽。更何况,在不能转身张臂的废墟里,是无法把手榴弹扔远的。

突然,张荣新一跃而起,从女护士手中把手榴弹夺了过去,没有指导员的命令,从裂隙间冲了出去,在地上绊了个跟斗,打了个翻滚,站起来,迎着敌人挺立着,把手榴弹举在手中。

这种突兀的情景使敌人呆愣了几秒钟,张荣新把手榴弹抛向敌群,却没有爆炸。

他立即被两把马刀同时砍中,跌倒在地上。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的遗体和连长的遗体相距两米远,但他们的血却在黝黑的沙碛中流在一起,那一丛沾血的芨芨草,在他温热的血肉之躯抚慰下簌簌抖动。

那两个砍倒他的民团士兵在两下脆响的枪声中也同时跌倒下去。

废墟被大约五十名民团包围了。他们先用排枪向废墟射击,效果不大,便用火攻。

他们拖来了原来红军用以防守的鹿柴——沙枣树、胡杨、赤白柽和杨柳树。这些民团士兵像做儿戏似地不顾废墟中的冷枪射击,围着刘家屯堆柴,并且越堆越近。

潘义山“哎呀”惊叫了一声。

罗芳急忙挤到他身边:

“指导员,你伤着哪里了?”

“没有。我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出去了……我无法实现把大家带出去的愿望了……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可以实现:誓死不做俘虏!那颗手榴弹在谁手里?给我!”

这时,民团已经点火了,滚滚浓烟带着糊辣味冲进废墟。守卫者们咳呛起来。

不久,就要窒息在其中了。

“投降吧!我们优待俘虏!”

“你们不是要联合抗日嘛,投降吧!投降就跟你们联合!”

火仗风势,噼噼啪啪地冒起熊熊的火苗,在浓烟中呼啸着腾空而起,然后被风吹弯,像吐着红信的金蛇,嗞嗞地嘶叫着向废墟攻击。

躺在炕上的一个重伤员受不住烟熏,翻滚下地。另一个已经昏迷过去了。所有人都把头拱在地上,以躲避使人窒息的浓烟。

“大家都围……围……咳咳……过来……”潘义山咳呛着,站起来,把最后一颗手榴弹举上头顶。人人呛得涕泪交流。

“不!……我不能死,我……有护身符……”那个电话兵爬出裂隙直直地冲到火堆里。民团欢叫着向他开枪,他在火中挣扎着翻滚着,却没有叫喊,不一会儿,他就不动了,他扭曲着躺在半红半黑的火灰中。

就在这时,废墟中响起了一声爆炸……

除去两个重伤员和两个牺牲在刘家屯废墟外的战士,还有四个人,在那一声电闪雷鸣中向四面倾倒下去。

他们宛如火中涅槃的凤凰,塑造出新的自我。他们的愿望只有两个人得到实现,那个希望罗芳亲吻他的重伤员和至死不愿离开倪家营子的张荣新。

弹片击中了潘义山的头部,却没有击中所有的人。罗芳是被爆炸的火药烧伤了,被气浪击倒了,却没有立即失去生命。她觉得她的身躯像团白雾般的轻盈,那束爆炸的赤红色的强光还留在她的脑幕上,蔚成一团霞云,她的轻雾似的躯体融进红霞之中,像一派柔情荡漾开去,时聚时散,她腾云驾雾地浮沉在宇宙之中,四周是一片奇异的玫瑰色的光华。她看到了川陕边的茫茫山野中的那个烧炭棚,她爱过了,纯洁,真挚,炽情如焚……不管人间如何评说,她在万山之上,驾着祥云随意往还,下面是森森林海,上面是飒飒天风,她在寻找什么?大自然的风光永远动人,无尽的色彩缓缓地映入眼中,烧炭棚四周正是繁花吐艳,没有一处不喜气洋洋五彩缤纷,宁静安谧,远离尘嚣……就在那里,在那个破败的小山村里跑出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她听到那个孩子的欢笑声!

“杨刘罗!”她叫了一声。

那个陶醉在嬉戏中的美丽的幼童仰望着她。

“你是谁?”

“我是你妈妈!”

于是,她乘风俯冲下去,她要亲吻她的孩子,那是她和刘医生爱情的结晶,但她下降的特慢,总是在空中飘浮,就像一片羽毛,凌空飞旋,悠悠而下。

“孩子,我来了……”

她又叫了一声。那婴孩高举白胖的双臂向她迎来……突然一个灼热的刺目的闪电,她那没有实体的轻雾似的身躯消散溶化在那一闪亮光之中了,那个瞬间是玄妙的,恬美的,犹如梦幻,接着便沉入无尽的黑色海浪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