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窝分兵的那天晚上,右支队由两股(王树声和张荣各带一股)又分成了三股,由原总部一局的侦察科长毕占云分带一股,以扇子面形向北、东、南三个方向分散突围。这支机关、后勤、伤病员和妇女团临时混编的支队,散进深山,被敌人骑兵追击堵截,很快就处在失控状态,散成了许多小组,各自为战了。
王树声所带的支队还是有战斗力的,他们由石窝山向北行动,几乎是等于迎击敌人,依托祁连山北麓,开展游击战。这支部队吸引了马元海的大部兵力,使他最初认为是西路军的主力部队。在黄番寺地区与马彪旅激战,击毙敌团长谭成祥、马占成等官兵百余人,苦战至三月十八日,由于敌人两个旅的轮番进攻,这个支队的指战员已大部牺牲、弹尽粮绝,只有少数部队分成小股,散在山中,他们以自我牺牲精神,完成了掩护左支队顺利撤进祁连山的任务。
就在三月十八日这一天,安宝山、江子敏还有两个警卫员占据了一座塌了顶的牧羊人的石壁小屋。
这里是黑河的河谷地带。小屋依山而筑,前面就是开阔的河滩。这里没有下雪,不像左支队在热水大坂时那样寒冷。
敌人大约有一个骑兵营,在河谷间来往飞奔,阻截从石窝山向黄番寺方向突围的红军。
战马在河谷上来往驰骋,炫耀它的武力。从石窝山方向,另外一个骑兵团向南压了过来。
许多散落在河谷里的突围者,在沙石滩上与敌人作最后的战斗,有的战死,有的落入敌手。
后来,据史料统计,在张掖被敌人杀害的红西路军数目是:活埋2609人,枪杀575人,烧死56人,其他27人。在西宁,至少杀俘1800人。杀俘总数为5067人。
也许这个数目不尽准确,可是,这一串鲜血淋漓的数字哪个看了不震惊扼腕,毛发直竖?
安宝山好像预见到了这一天。此刻,他寻视着自己的部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不说是我连累了你们!保护同志是每个战士的责任,更何况我还是你们的首长。即使没有我,你们也不见得就能脱险,所以我对你们不抱任何歉意,也用不着说感谢的话……
“我现在要向大家说很多的话,那是因为我们目前还没有战斗。敌人已经发现了我们,但他们不想马上进攻我们。……”
安宝山转身向后山望了一眼,那里枪声一直非常密集。其余三个人谁也不打断他的话。他们都对团长抱有崇拜的感情。
“现在敌人的骑兵是捕捉河滩上的突围者,我们有险可守,他们吃够了苦头,学乖了。等到后山上的敌兵冲过来时,他们就夹击我们,另外他们还有一个有趣的念头,认为我们是水缸里的鱼,早晚也得落进他们的手里,他们不急,就像山猫抓住小鸟,先不吃,让它在自己的爪爪下发抖,唧唧地哀叫,满足他们杀人取乐的心!
“我们谁也跑不出去,除非去当俘虏!……”
“我们绝不当俘虏!”两个警卫人员像宣誓一样,沉声回答。
江子敏的嘴上掠过一个微笑。
这笑很美,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她觉得大喊大叫的那种表态口号,纯属多余。
“那么只有一条路,战斗,死!”
无人讲话,安宝山继续说:
“算起来,我死比你们容易,一,我的腿和胳膊都受了伤;二,我的年龄比你们大。可是,我是不愿意死的。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想组织一支独立的游击队。这支游击队,人数不要多,要精选,绝不超过一百个人。这个想法,可能经不起一个共产党员标准的衡量,所以我一向承认自己不是完全合格的共产党员。”
江子敏的嘴角上又掠过一个讽刺的微笑,好像在说:“那些自认为合格的倒不一定真合格。”
“当然,我知道革命战争的性质和目标,可是,我总是把战争当成一种艺术……”
安宝山看到江子敏两眼闪闪发光,显然,她知道这是安宝山专向她说的。那两个小鬼,未必懂得团长的这段长篇自白。
安宝山并不完全是讲给江子敏听,这是内心热情的宣泄,借以排遣他的苦闷和创伤的疼痛,他像登台演讲,向祖国的大好河山诉说他的衷肠:
“就这一百人,我把他们训练得刀马纯熟,武艺精湛。他们的体魄品格都合我要求的标准,我可以向革命领受任何任务,但如何去做,全都由我自己做主!……”
“革命侠客!”江子敏笑笑,嘴角仍挂着讥讽的神情。
“就算是吧,我想用这一百名战士创造种种奇迹!就像一个画家,我握着这支百人队伍的笔,蘸着革命的油彩,在华夏大地上画出传奇式的图画,它将是史册上光彩诱人的一页……”
安宝山望着河滩上奔跑的敌骑不无憾恨地说:
“如果我有一百多骑兵。我就会拿到马元海的脑袋。”安宝山沉沉地长叹了一声,“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种无力回天的宿命感在安宝山的潜意识中油然而生。江子敏发现鲜血从他的绷带下洇了出来,难道他的创口竟然在这平静的激情抒发中崩裂了?
某种沮丧情绪抹去了安宝山的勃勃英气,那苍白的脸突然瘦了许多,却凭添了几分历世久远的深邃感。
“这是我向你们、向我的一生所做的告别辞,我对你们有个要求——不是命令,可以不听——不做俘虏,也不自杀,战斗而死!”
“我们战斗到底!”两个卫士沉声回答。
“我很高兴!”江子敏还是带着一种笑意,没有讽刺的意味,好像是求之不得。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
“怎么不?你希望的没有达到,我希望的肯定可以达到,我能不高兴吗?”
“你希望些什么呢?”
“希望跟你的血流在一起!”
“子敏……”安宝山激动得嘴唇发抖,“我……”
突然,几声枪响从后山传来。
“准备战斗吧!我们都是短枪,把敌人放近了打!”
“只有七发子弹。”
“那就用石头!”
“我只有保安腰刀!”江子敏说。
“把我的枪拿去!”安宝山把枪递过去,“还有三发子弹!”
“我不要!”
一排子弹打在墙壁上,碎石飞进。这是从侧面射来的。
三匹花马向石壁小屋冲来。
“投降吧!”
“抵抗是死路一条!”
三支短枪齐射!
两个匪兵倒撞下马来,那闪光的马刀插进沙中,其中有一匹空马由于惯力直冲到小屋跟前才扬起马蹄。
如果安宝山的腿没有受伤,他就会一跃而起,抓住马缰,飞身上马而去。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花马转身跑走。
第三匹马上的匪兵却把一颗手榴弹投到墙壁之中。一声轰响,……浓烟在小屋四壁间翻滚。
安宝山慢慢歪倒下去,一块弹片击中他的脖颈;另一个警卫员抱着腹部跪在地上。
“宝山!”江子敏惨叫一声,把他抱在怀中。她的保安腰刀失落在地上,她那明亮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我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了!”
“子敏,我很爱你……”安宝山吃力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愿。
“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江子敏喃喃着。在这瞬间里,身外的世界已不存在了,眼前浮动着一片黑红相混的暗云。
最后的一个警卫员,还俯在断墙上作最后的战斗,一粒子弹突然打中了他的额角,他只是哼了一声,就翻跌在墙下了。
江子敏抱着安宝山,平静的脸上绝无一丝悲伤。
安宝山浑身疟疾发作似的颤动,咬紧牙关,一种奇特的轻松快感冲击着他,簇拥着他,淹没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头猛然一歪,在他往日女友的怀抱中微微睡去。
江子敏伸手摸出保安腰刀。
她眼睛望着已经死去的安宝山,把保安刀锋抵在了自己的左乳房的下方:
“宝山,我来了……”
她的右手运力猛插,……那刀锋刚刚触着皮肉,她的右臂就被一只大手拽住,她被拖了起来。这只大手是那样有力,她的保安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狗皮帽子也滚落在安宝山的血泊中。
“啊!……女的!”
那个壮如黑熊的匪兵丢下马刀抱住了她。
江子敏在他怀中乱蹬乱抓,一只比拳击家小不了多少的拳头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她像受了雷击似地软瘫在那个匪兵的怀里……
无顶的石壁小屋喷吐着硝烟。那个一拳击昏江于敏的粗壮如熊的马家军士兵扫视了一下战地,拾起了女红军掉在地上的短刀,插进她挂在腰间的鞘中。
他把她轻轻地放上马背。一种强烈的邪恶的欲火在他心中燃烧,他连安宝山握在手中的短枪也不要了,急急地骗腿儿上马,把他的猎获物横揽在怀中。那女俘的短发倒垂着,展露出全部秀丽的面容。
这个士兵不再追捕流散的红军,他带着女俘向一道山沟奔去。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一座牧民的小屋。他向小屋打了一枪,目的是想把屋中居民吓走。其实,这是多余。
这一枪却把江子敏震醒了。她在一阵朦胧的惊诧之后,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江子敏微微闭上眼睛,使自己回到“昏迷”的状态。万千种计谋在脑海中翻腾,她本来想与安宝山死在一起,现在,命运却作了另外的安排。她只好沿着新的路程向前走,任何艰险,她都不会失去勇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强悍的性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天生的,因为世上的性格只有近似而绝无相同。世上只有一个南丁格尔,只有一个贞德,只有一个海伦·凯勒,只有一个秋瑾,也只有一个江子敏。
她心硬如金刚,她柔情如春水。在江子敏来说,一切痛苦哀伤都是懦弱的表现,新生的感召远比求死之念更有力量。她已不再因为安宝山的牺牲感到锥心的痛楚,而在今后求生存的斗争中获得搏战的快感。她在敌人的马上,颠簸着,呻吟着,准备着,期待着……
那士兵在小屋外跳下马,把“昏迷”不醒的女俘放在地上。他后悔那一拳打得太重,在女俘的嘴上捂了捂,觉到还有呼吸。这散发着恶味的手使江子敏呃呃欲呕。
那士兵认定女俘不会逃跑,不要说是昏迷,就是清醒也难逃他的魔掌。他怀着一种难耐的兴奋,把马拴在屋外的木桩上。
屋门有锁,说明屋里无人。他把螃蟹般的铁锁握在手里,运足力气,“喂嗨”一下,就“吱嘎”一声扭了下来。他很满意自己的蛮力,把那扭断的锁还放在眼前欣赏了一番,正要转身,他突然往上一挺,感到一个烧红的火锥从背部刺进他的左胸。
他叫了一声,向前仆去,正好把门撞开,他就一半门里一半门外合仆倒在门坎上。当那“女俘”向门里拖他时,他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情,那女俘的俊秀的脸像在迷雾中晃动着。他的眼光突然暗淡下去,眼窝塌陷,手脚在地上乱抓乱蹬,他只觉得那“女俘”在他的衣襟上擦刀,他的头猛然一歪,就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江子敏把保安刀入鞘,不动声色,沉着得怕人,这种应变若定临危不惊的非凡静气,只有最勇敢的男子汉才有。
江子敏解开了这个士兵的上装,从他的衣袋里搜出十几块银元。还有一卷钞票,因为沾了血,她抛在一边。然后解下他的马刀、戴上他的狗皮大帽。在她有条不紊的举动中,在山谷间枪声的爆响中,在面对一个血淋淋的尸体的家屋中,她始终贯注着一种冷静的激情。
江子敏又从家屋里找到了吃剩的抓饭,她吃了几口;又找到几块干肉,用一块破布包起。想了一下,把那卷沾血的钞票放在灶台上。而后走出屋门,把倚在门框上的马枪提起来,挂到马鞍的铜钩上。
那马似乎认生,仰天嘶啸,捌蹬着四蹄,不让江子敏靠近,把缰绳扯得绷直。
江子敏小心翼翼地贴近马身,轻轻抚弄它的青灰色的鬃毛,嘴唇撮拢,柔声嘘嘘,进而抚摸它的脖颈,……进而把脸颊贴着马面,好像与它窃窃私语。那马稍稍松弛下来,摇头摆尾,……似已默许。
江子敏解下马缰,左脚踏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马沿着山谷狂奔而去。
两个月后,有一支五人小队,袭击了马家军的一个哨所,打死了两人,夺走了两匹马。
有人说这是盗马帮所为。
有人说这是流散红军组成的一支游击队,它的首领是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