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前文学症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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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一(3)

这个“尤物”、“淫妇”以仅剩的性为武器在白鹿原上报复着,反抗着,亵渎着,肆虐着,她是传统文化的弃儿,反过来又给这文化以极大的破坏。设陷阱败坏孝文的名声,本出于报复的恶念,目的达到后她却没有欢悦,只有沉重;她对孝文原本满怀敌意,待孝文倒入她的怀抱后,她又顿生爱怜之情;她教孝文抽大烟本是出于爱惜,结果使孝文加倍地沉沦。这心态又是何等复杂!她是连自己也以为下贱的,但在构陷孝文成功后的“狂欢”之夜里,性事完了后她却“尿了鹿子霖一脸”!这个奇怪的举动,可说是她对鹿子霖卑鄙人格的一种最奇特、最恶谑、最蔑视的嘲弄,只有她才干得出来。这一笔堪称绝唱。鲁迅先生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指出:“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到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作者的写田小娥,真也近乎这样的人性深邃程度。她以恶的方式生,又以恶的方式死。她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杀害,但鹿三并不是真正的凶手;鹿三是善良的笃信礼教的劳动者、“义仆”,连鹿三都不能见容,可见宗法文化对她是何等的深恶痛绝。她当然斗不过白嘉轩,白嘉轩有巨大的靠山,那就是经过几千年积淀和磨砺的道统,她没有靠头,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有还算年轻的肉体和盲目的报复心理,她的毁灭是必然的。她死后尸体腐烂了,居然引发了关中地区一场大瘟疫,这个恨世者用她年轻的生命表达了对旧文化的抗议,尽管是病态的、有毒的抗议。

同样触目惊心的,是白孝文的命运突变,大起大落。如果田小娥是被传统文化从外面压碎的话,那么白孝文就是从旧文化营垒中游荡出来,险些自我毁灭的浪子,他的文化拷问意义比田小娥更深刻。为了培养这个族长的接班人,白嘉轩耗费了多少心血啊,真是惕惕厉厉,如履薄冰,孝文也果然不负厚望,一副非礼勿亲、端肃恭谨的神态,他从精神到行动都俨然新任的族长了。可是,这个孝子贤孙却像沉默的活火山潜藏着危险。这一点连白嘉轩都没有觉察,他自己也不知道。田小娥的诱惑等于打开牢门放出了他躯体中的野兽,尽管他起初怒斥着这下贱的女人,但恶兽放出便不可收拾,禁锢解除后便欲海难填。他通奸、吸毒,他沉迷在幻觉中无力自拔,成为人人不齿的败家子。这个从德高望重的白家门楼逃逸出来的不肖子孙,经过了从灵的压抑到肉的放纵的迷狂;他不具备任何革命性,因而只能受躯壳支配,“世界也就简单到只剩下一个蒸馍和一个烟泡儿”了。小说写他与田小娥最初的性活动,“那个东西”戏剧性地忽而中用忽而不中用,其实是在写灵与肉的分离、礼教的压抑对人的残酷的戏弄,颇为深刻。

诚然,揭露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并不是个新话题,但是,站在二十世纪末重新发现人的高度,以文化批判的眼光深入探究民族灵魂,揭示宗法文化下人的可怜、扭曲、变恋的惨象,就具有了现代意义。作者的笔伸向人的潜意识深层。比如,鹿子霖的儿媳妇,新婚一夜后,就不能再过正常生活,丈夫兆鹏十分厌弃她且渺无踪迹,她渐渐产生了性妄想,公公的性挑逗加剧了她的谵妄,肉体成为罪恶的牢狱,这个善良本分的农村妇女最终陷入不能自拔的绝路,患上淫疯病,终于死去。礼教杀人,杀得残酷,她的牺牲几乎找不到凶手。

也许我们会感到困惑:作者一面不无赞赏地描写白嘉轩的仁义境界和人格魅力,一面又毫不留情地揭露宗法文化的噬人本质,这不是自相矛盾的悖论吗?其实,作者的出发点是共同的,这出发点就是一切为了“人”,怎样使人从人之暗夜走向健全、光明之路。由于“人”回到主体位置,对民族灵魂的探索占压倒地位,因而人的历史不再是与政治经济发展史相平行的被动的活动史,获得了本体意义上的相对独立性,才出现了这种貌似悖论的现象。试想,如果不是把表现“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马克思语)放在首位,不是突出了文化性格,《白鹿原》与许多反映农村历史变迁的作品又有多少区别呢?它还能拒绝平庸吗?

《白鹿原》的作者不再站在狭义的、短视的政治视点上,而是站到了时代的、民族的、文化的思想制高点上来观照历史。他以民族心史为构架,以宗法文化的悲剧和农民式的抗争作为主线来结构全书。每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和每一次大变动,都使白鹿原小社会在动荡中重新聚合,都在加深这一悲剧。作者势必遇到的问题是,怎样把政治上的阶级斗争、党派斗争、经济上的状态和人与自然的斗争,纳入到文化审视的大框架中。虽然,它突出着人的主体地位,深掘着个体的文化内涵,但是,倘若脱离了具体的政治经济斗争,它给自己规定的文化主题无论多么高深,也必将流于虚飘。现在,《白鹿原》里的众生不是抽象的文化符号,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止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和相互猛烈撞击,可是,他们又一个个展现出丰沛的文化性格,此中的奥秘何在?作者是怎样处理人、历史、文化的关系的?我不认为作者已经全然放弃了阶级斗争的评价眼光,他的努力在于,即使写阶级斗争,也尽可能多地浸淫浓重的文化色调,把原先被纯净化、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还原到它本来的混沌样相,还原到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这当然不是外敷一点文化的油彩就可以奏效的,而是,既看到阶级关系,也看到某些非阶级因素,既看到党同伐异,又看到共通的民族心理模式。

我们注意到,《白鹿原》里的人与人的关系,有种“斗不够、打不散”的奥妙,似乎谁也不能容忍谁.谁又离不开谁,这种相互斗争又相互依存的关系长久地维持着。家族之间如白家与鹿家,国共两党之间的兆鹏、白灵之与兆海、岳维山,宗族领袖之间如白嘉轩与鹿子霖,情敌之间如黑娃与孝文,主仆之间如白嘉轩与黑娃……除了鹿三与白嘉轩的关系有些特殊,其余的真是打得难解、合得难分。作品中有一趣节:白灵与兆海这对恋人,在国共合作时期曾用抛一枚铜元来决定谁投“国”、谁姓“共”,虽属游戏,却象征着一种真实。他们后来果真戏剧性地交换了各自的党派属性。这种不弃不离的描写,正是进入了规律性思考的表现,颇有几分参透了天地造化的味道。作者的创造性在于,他在充分意识到文化制约的不可抗拒的前提下,把文化眼光与阶级斗争眼光交融互渗,从而把真实性提到—个新高度。主要人物黑娃的成功创造,即是一例。

黑娃不同于我们熟悉的那种草莽英雄.也不是由农民成长起来的共产主义战土,而是宗法文化的牺牲品,虽然他们做过的他都做过。黑娃的阶级意识是天然的,又是模糊的,尽管白嘉轩对他的父亲鹿三优厚有加、极为器重,他仍然对白含着敌意,潜在的,不自觉的敌意。白家的儿女待他也不薄,一起上学堂,还给他冰糖吃。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是,在他当了土匪冲进白家时,他还是由不得自己对着一袋冰糖撒尿。这又是一种本能的仇恨。他怀着对富人和祠堂的憎恨,投身大革命,打土豪、闹农协、砸宗祠里的石碑,掀起一场“风搅雪”。然而,可悲的是,他虽在毁族规、砸招牌,却一点也没有跳出宗法文化的樊篱。他一度沦落为流寇、土匪,支撑他的无非是江湖义气;他后来又归附过国民党,再后来大彻大悟,投到朱先生门下埋首“四书五经”;解放前夕他率部起义,竟因白孝文的暗算而被人民政府错杀。临刑时,他拒不与田福贤、岳维山之流站在一起受刑,表现他至死也未失去阶级本能。

黑娃的经历可谓极尽曲折,其文化意味更是引入深思。虽然他金刚怒目,敢作敢为,不愧为顶天立地的好汉,虽然他国、共、匪、儒家信徒一身而四任,但他仍在长夜中摸索,他的困境实为我们民族的文化困境。若仅从文化意义看,他的革命比起阿Q的革命来,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进步。尽管他比阿Q坚强得多、行动得多,但他也如阿Q一样,并没有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特别是封建宗法文化的奴隶的地位。他像一个盲目的弹子,在世事如麻的棋局中撞来撞去,始终撞不出文化怪圈。他与白嘉轩原本誓不两立,最后却走到了一起,跪回到白的宗祠里。我不知道作者究竟是以赞赏的还是遗憾的心情在看黑娃的忏悔、修身、拜朱先生为师。在我看来,这除了证明传统文化的黑洞具有极大吸力之外,声泪俱下的黑娃的呢喃“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求祖宗宽容”,是颇有些滑稽的。黑娃在解放战争的枪炮声中做此抉择,这真能安顿他的灵魂吗?无疑的,这只能仍是悲剧,文化的悲剧,精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