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前文学症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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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意象的狂雨——《天瓢》

得失谈雨,十几场不同节奏、规模、声势、意味的雨,不是作为小说《天瓢》搭造的布景、见证,而是作为一种意象化、氛围化的无言的存在,置换小说中常见的政治社会文化背景,于是,不绝的雨,陪伴主人公们的一生,灌注和渗透进他们的灵魂气息,形成了一种罕见的奇观,使人陌生,令人惊异,叫人震悚。这种写雨的手法,借助大自然的神性、奇迹、音响、色彩、节奏,来表达灵魂的丰富、人性的复杂。这是一种模糊性,具有无穷意味。说它象征着欲望、生命、性、激情、爱憎、恩仇、阴谋、陷害等等,都是可以包容的。这是一种巨大的形式感,有没有这种形式感,对小说而言大不一样。它不仅把雨作为比喻和烘托——就像英雄倒下时青松矗立,悲剧快发生时乌云密布,处境狼狈时大雨滂沱一样——那是表象的,肤浅的象征;《天瓢》不是这样,雨的强弱疾徐变化构成了一种旋律,接近生命本源的旋律,有如音乐。这是曹文轩这部小说的最成功处。比如,幼年杜元潮被逼无奈掉进了墓坑,百般挣扎的时候,狗牙雨就下来了,情景交融,伤心惨目,人性的残忍,无以复加。尽管写的是孩子,如邱子东,其残酷程度依然惊人。这是高强度的表现,我在其他作品中尚未看到过,极为激赏。作者的观察之深,体验之细,神经之敏感,十分惊人。再如,崩排的场面,邱半村的倒下,伴随着雨,惊心动魄。

从审美上讲,《天瓢》表现的层面与再现的层面结合得好,达到了一种精妙的整合。我一直有些替作者担心,担心“雨”是否只是找到的一种形式,一种象征话语,一个载体,并无实在内容,若虚张声势,故作神秘,那就站不住了。现在看来,“整合”的结果不错,成就了一部意象化质地的长篇,也就是说,作者找到了表达其独特情感的独特的方式。情感、人性、社会、欲望、复仇,这一切都经过作者心灵化的感悟,以有意味的形式出之。比如时代背景,不流于一般性地交代,而是李长望这个人物的出现,由是带动土改分浮财、大跃进等,既避开了时间表的麻烦,也表现得巧妙,简要,维持了美的结构和均衡。扳倒李长望一节,雨中村民群起捉奸的追逐场面,恐怖、愤怒、刺激,犹如在捕获一头凶残的猎物。这是编造不出来的,令人拍案惊奇。当然从现实主义的一面来要求,小说经不起推敲的地方甚多。按年龄算,主体部分是写“文革”的,知青啊,斗争啊,很多不可回避的东西都没有写。那时不叫镇委会,也不叫镇长。地主程瑶田死在田野的漫游中,过于诗化的死,为的是维持审美格调。就是写死,姿势也要优美,这就是曹文轩的方法。小说淡化了“文革”中残酷一面,突出了人性的揭示和谋略的交锋,这写法聪明,聚焦在杜无潮与邱子东的权力之争上,写得尖锐紧张,有内力。作者让杜元潮口吃,为的是维持美的平衡,同时也缓解了作者不擅长写人物对话的弱点。但处理大坝纠纷时,杜元潮不再口吃,仿佛变了一个人,颇出彩,显示了作者描写本领的进步。

这部作品美学上的成功在于和谐美。可看作是古典美,阴柔美,自然美的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挥,一切诉诸优雅、细腻、体贴入微、心醉神迷状态,有水的无所不在的力,所谓上善若水。在审美上,它与当前文学中另一路不谐和音是绝然不同的,那就是断裂、破碎、尖叫、血腥、粗鄙。那样的作品倘若是严肃的探索和创作,就其所产生的文化语境来说,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常常会这样。我们倒也不必在此扬此而抑彼。

《天瓢》也有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它的薄弱点也很耐人寻味。作者有追求过度的精致,过度的完美的倾向,这种执著令人起敬;但他有时把生活固有的毛边都打磨得光滑、舒适,以削足适履地合乎“唯美”,又不免有矫情之感。现在一些评论者都肯定说,作者脱离了童年视角,作者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我不这样看,我认为不要轻看一个作家的童年视角,不少大家名家最具价值的东西,往往是使用了童年视角。对文学来说,成人视角未必就高于童年视角。曹文轩还是孩子写得好、有功底,不必过于强调是否摆脱了童年视角。这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总的看来,曹文轩的创作理念过于强大。他好像真是按照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来写作的。像导演、乐队指挥,有时也像评论家,具多重身份,人物不免受到压抑,作者让他们为他的美的理念服务。有时人物的生命行动不是自己的,而是唯美的作者赋予的。作品的美感,有不少是人物自身生发的,却也不排除有的是人为制造的美。这是主观性太强的浪漫主义者常犯的毛病。在这一点上,它确有古典浪漫主义倾向。杜元潮这个人物不太让人喜欢,后来反感,也许作者就是要写出他的复杂性。杜元潮不像镇党委书记,像个文人,阴冷、诡秘、刻毒、敏感、狭隘。最后的杜元潮,基本是个伪君子。在坟墓边上强奸新寡的采芹,是表现爱,还是表现他的变质?不像他的所为。最后搞了一屋子紫檀木家具,藏在一个县级市里,谁也找不到,好像也不太可信。但我同意这样的意见,南方的村干部与北方的村干部有所区别,南方确有白净如小生般的村干。然而,人物的行为逻辑似仍有可推敲处。比如,在他与采芹的关系中,他主动抛弃、背叛采芹,非常轻易,这不符合从小一贯的钟情、深情,对他来说,“抛弃”没有巨大的冲突是做不出来的,现在多少有损人物的完整性,逻辑性。他忽然做了镇党委书记,本无不可,但何时入党,尤其“文革”前期,并非小事,不能不有所交代。采芹与元潮的爱情描写缺少荡人心魄之力,始终没能爱起来。童年部分还好,成年以后,基本没有动人的释放和迸发。野合场面倒有一些,但那不是情爱。这涉及到理性在创作中的作用。作者过于理智。看电影之夜采芹要主动献身,但规定情景不对,十分勉强。一个要脱,一个无动于衷,没有回应,没有交流,气氛冷静得出奇。是作者安排她这么做的,而不是她此时此刻必须要这样做的。既不合乡村女性,尤其是地主女儿在特定时期的心性,也缺乏规定情境中的美感,成了独角戏。杜元潮大年除夕夜与知青艾绒发生关系一节,先奸后娶,也不妥,主要是不合乎杜元潮这个心计很深的人,何况前面还有李长望的陷阱在。相形之下,次要的多的朱获洼写得精彩。总之,不管采取何种叙事策略,让人物自己活起来仍是小说家最难的活儿。

尽管我指出了一些缺点,但我仍然要大力肯定《天瓢》。有缺点的好书比让人无动于衷,无话可说的书,不知要好多少倍。我以为,这部长篇是开年以来艺术价值最高的书之一,带给我很大的审美享受。曹文轩正在向大作品逼近。我为他的苦心孤诣的追求,力图独树一帜的雄心,精益求精的耐心和韧性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