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前几代人面对年轻一代时多持何种态度,印象中似乎总是关切与提携的神情。一如鲁迅先生,总是驱入青年的内心,鼓励他们的正义、勇气乃至牺牲精神。这也是鲁迅之所以成为几代人精神资源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将自己的精神注入了广大青年的血脉。但是,当现今的“80后”出现之时,我们这代人甚至比我们年纪再小些的一代人大多表现出异样的排斥心理,至少都有一种少见的谨慎或回避心态。尤其是在“韩白之争”以后。
何耶?是气量狭窄,对“80后”顷刻间大幅占有了文学市场的愤怒、妒忌?还是两代人之间确实存在巨大的鸿沟?
这个问题始终有人向我问及,但我始终也没有厘清。现在,一个叫马亮的青年走来,迫使我又一次将这个问题回答,不能不答。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开始审视马亮的这部小说及马亮同时代的这群叫“80后”的青年。其实,在此之前,受新浪网、腾讯网邀请,参加了数次网络文学评选活动,也读过一些“80后”作者们的小说。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我开始逐渐认识这群与我隔着一条大河的青年。
我发现,如果说,此前几代人之间有一种承前启后、薪火相传的精神的话,而“80后”于我们似乎真的有点断裂了,与历史的断裂。“80后”有一种突然冲出来的感觉,他们翻脸不认前辈,且有一种“重新开始”的精神。特别是我们发现,不仅仅“80后”崇拜“80后”自己,就是“90后”也崇拜“80后”,他们的历史似乎就是从“80后”开始的。这种断裂还表现在文化的背景上。前几代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即自“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背景,还是中国的,甚至是社会主义的,但是,“80后”不同了,他们的背景早已是与全球化的多元文化相联了,杂乱的、多元的、多声部的、多侧面的。一般而言,欲望写作是与商业文化对应的,是民族追求现代化进程中的衍生物。当年轻一代置身于流行音乐、明星广告、跨国公司、韩剧、悬疑小说、酒吧、超市、歌厅、网络之际,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与前辈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这种温床式的环境培养出的一代已经没有多少苦难意识,对强烈的声色能够泰然受之,不管是有毒的还是无毒的。当年郁达夫《沉沦》中的自悔和原罪感,在这一代中也许已经无存,他们文化心理结构中也许根本没有这些因素。他们不太喜欢讨论中国的作家,高低床上放着的是村上春树和丹·布朗们。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既定的由经典构成的文化社会、文明历史,但他们喜欢解构,而且他们的解构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派作家的解构已大为不同,他们的解构趋于无形无迹、无声无息。让人几乎无法觉察。解构已成为他们内在的行动。
因此,在对待文学遗产的态度与精神方面,几代人几乎无法对话。你要坚持的,恰恰可能是他们早已放弃的;你认为可笑的,恰恰在他们是智慧的表现;你要沉重的,一如这大地,但他们要的是轻松,一如天空的飞翔。总之,当你认为他们理所应当地继承你们的遗产时,却看到他们早已转头远去。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代人和下一代人在面对“80后”时真正失语的原因吧。
在这个叫马亮的青年写的《草花戒》(长篇小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里,我仍然看到了这一切。马亮使我想起了马原。马原说,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而马亮则说,我就是那个叫马亮的“80后”。想到这里,我突然眼前一亮,其实他们两代人也是有关联的。
这样一看,倒也让我看出些许新的气象来:当然,毋庸置疑,同“80后”青春类小说一样,《草花戒》仍然不外乎几个特点:青春的叛逆、成长的烦恼、易幻的爱情、多愁的感叹等等。潇阳与凝晨、妍雨、雯帆、雪婷等的爱情的一一逝去,不仅仅标志着这一代人成长中的苦恼,同样也透视着这一代人不同于往代人的青春季的情感经历。他们在对待情爱、性、理想、信仰等方面的纵意、无助、彷徨和孤独是这代人所独有的。这已不令人惊诧。
令人惊诧的是,在《草花戒》中,我看到了一种和解。也许对马亮来说是无意的,已经构成他生活、思想的元素,但是,对于我来讲,它有特殊的含义。在这部作品里,作者无时无刻都在诉说成长时的烦恼、痛苦与叛逆,但是,在这一些背后,我看到的是主人公对于父辈的认同。他们还是很在乎父辈的感受,在乎家庭的温暖,在乎理想的延续,同样,在经历若干的情感痛苦之后,他们还在乎性的纯洁与否,以及种种人生的责任。这些都表明,其实,在骨子里他们还是愿与前辈人和解,沟通,并与他们一致。这是生活所给予的启示,也是文化的能力在内在本质上的校正。
同时,我还看到了另一个“80后”的形象,即身处西北地区的“80后”。这是由一群人所构成的。他们有特定的地域文化的象征——黄河;他们有共同的道德追求——求真崇义,中国传统的道德理念仍然在这群人中间闪光;他们还有与东部地区或沿海发达地区不同的特征——面对贫困及战胜贫困。与敞开的、沐浴着海风的东部相比,西部是一片沉静的、内敛的黄土地,更重要的是,它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文化底蕴太深厚了,文化性格太坚固了,要动摇它就没那么容易。人是文化的动物,西部青年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承续了这种厚实大气的文化精神,自然对那种浮华声色少了一些认同感,内心还是隐隐响着神的声音。虽然作品中主人公潇阳家也不怎么贫困,在他们要进行社会实践与自助时还给予了两万元的资助,但是,在这些青年的心中,物质的追求仍然是次要的,精神的追求才是主要的,他们没有此前“80后”文学中描绘的炫目的物质欲望,也没有在欲望中欲仙欲死的极乐追寻。他们仍然趋于传统。
也许对于“80后”来说,他们不愿轻言和解,或者不愿承认这是和解,但是,在“80后”马亮小说中透出的精神因素,的确是一种和解的征兆。不是神情上的,而是内心;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文化的,本质的。欲望其实是很枯燥的东西,叛逆行动往往也很容易疲软。当“80后”无畏地消受过声色之后,发现欲望也是索然无味的;当“80后”成天忙于叛逆时,发现突然面对的却是无物之阵,激情不能持久。美国垮掉的一代当年风行一时,大有横扫一切之势,但实际上也是稍纵即逝,没闹出什么名堂来。一个事物走到极致,必然会出现反弹,又向起点回归。“80后”在把一切尝过一遍之后,也许蓦然醒悟到只有宁静的诗意才能安抚疲惫的灵魂,只有精神的旗帜才能永存于荒芜的大地。
当我发现这些时,我不禁为当下文化中的隔膜悲哀。很多人执著于表象,夸大了“80后”与前代人之间的鸿沟,而“80后”也自陷于叛逆。其实,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承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追求、信仰,后一代人定然是踏着前代人的肩膀甚至尸体走过的,否则,历史不能向前。不满才是向上的车轮。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后代人必须学会尊重前代人,而前代人也必须学会容纳、尊重后一代人。试着去解读他们,一切便都和解了。
愿我所讲的“和解”,还能走得更远、更壮阔一些,更无私无畏一些。
(本文原载《上海文汇报》2007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