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织网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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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知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幕我似曾相识,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一样。我也说不清楚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就像轻微的醉酒一样变得恍惚起来。我们相互用手指在对方的手心里轻轻划着圈儿,机敏地摩挲机敏地躲闪,那么温存和不厌其烦,又是那么俏皮和充满挑逗,就像情绪饱满淡远的背景音乐。她的故事就在这安宁和无聊的午后经过我昏昏欲睡的耳朵和依然灵敏的大脑与我融为一体。

这个身上散发着九月雏菊干涩的香味的女人还是一个挺不幸的人。她有过一段据她说来曾经十分美好的姻缘,可惜她的老公炒期货炒出了事,被判了无期,现在还在南方某监狱里服刑。

查好娟无比幽怨地说:你不知道他有多么优秀,长得和你很像,三十岁不到就当了副处,四十岁不到被任命为副总,总经理的位子一直空着,也就是一步之遥。谁都看得出他势头正好,很得上面青睐,全公司只有他一人是直接对总公司老总负责的。可是事情也出在这里。做期货本身就是有风险的,都说他是一个天才,他也就飘飘然的,真把自己当成了天才。

最先确实是赚了不少钱,那时是皆大欢喜,从上到下都有点儿忘乎所以,他是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胆子越来越大,单子越下越大。期货不是现货,几个月之后才能看出亏损,再找钱去补这个窟窿,已经大得补不上了。兵败如山倒,总裁为保自己乌纱,把头往脖子里一缩,什么账也不认,一把全推他身上了。一个未经授权下单子的罪名,再加上私自收钱七七八八的事儿,一判就是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命算是保住了,但这一辈子也玩完了。他这一生是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辉煌了。你不知道,做交易员那会儿他可风光了,他到伦敦住里兹饭店,人家把型兹饭店的商务中心包下来给他一个人专用,那是什么个劲头!他在那边给我打电话,装得很平淡,很不以为然,那得意劲儿就甭提了!现在是全完了。我不是没提醒过他,让他千万别忘乎所以,但人在那种时候会发晕的。

上面有老总宠着,哪里想得到会有出事的一天。中国自古出了事就让官小的顶缸,到这一步他后悔也迟了。他也把我给坑了。有一个无期徒刑的老公,你让我还怎么在外面做人?我们单位也没法用我了,本来我的势头也是蛮不错的,这一闹我再呆不下去了,丢不起这个脸!没等人家说话,自己先走人了。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我看出了这样的事是一百年也翻不过身来了。为什么不跟他离婚?那还不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儿。现在我也没急着结婚,干嘛要急着去离婚?他早就说过离婚他没有意见,他能有意见吗?哪天都可以办的,我也就不急着办了。

她又伸手去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盖上烟盒,珍爱地用手指抹去落在上面的浮尘,把烟盒托在手心里,朝我一笑说:这还是他送我的礼物,据说是很古老的一件东西一有多古老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喜欢那些古雅贵重的东西,跑遍了世界各地去搜集,据他说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现在留下的,也就是我手里这一件了。

她声音发涩,神色黯然,真有点欲哭无泪。我帮她将烟点上,她深深地吸上一口。她的瞳仁里残留着回忆的惆怅,轻轻翕动经过我一夜亲吻的两片饱满润泽得像是涂了口红的嘴唇,一字一句吐出李清照的名篇《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听得我心里也是悲悲切切、苍凉一片,想说些劝慰她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好。

她喃喃地说:最怕的是拥有之后再失去,这比一开始就没有要痛苦得多,难过得多。这话凭空说说也没有多大意思,只有同样处境的人听了,才会感同身受。

我想告诉她我懂,但我只是把身体贴近她,紧紧地抱住了她。

接下来我就不让她一个人再那么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我尽可能多花时间陪她,让她高兴。但我的好娟却不是一个只图眼前快乐的人,也许是比别人多经历了些事,她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问她也不肯直说。有一天她总算跟我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平实,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趁着年轻也该有点建树才好,对不对呢,你说?

这个,当然。

可是见鬼。难道她把我当她的新任夫君啦?我真不知道她想让我在哪方面有所建树?

从这一天起查好娟对我在单位里的事情也关心起来,事无巨细地问我班上的这样那样,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为我出谋献策。真不知道从前她是不是也这样侍奉她亲夫的?我可不想进监狱享受无期待遇而且这一阵我在单位呆得很不舒服,我正想活动活动挪挪窝呢。可是查好娟却一心指望我能像她老公一样辉煌一把,可我对逮着机会就往上爬真是很没兴趣。

除了对我寄予厚望,好娟还隔三岔五把我介绍到她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那里去打工,拿她的话说这不光是为了挣钱,而是让我出去多建立一些对自己有用的社会关系。可说老实话,这些还真不是我看重的,我要见那么些人干什么?我又没打算做人事工作,我也不需要那么些社会关系,我又不打算搞传销。查好娟的这些朝三暮四的主意让我心烦,可我还不好驳她的面子扫她的兴。毕竟她也是为了我好。为讨她欢心,我硬着头皮一个一个试着去做,没少费力气。结果可想而知,收获寥寥,既没挣着钱,也没建立起任何真正有用的社会关系。真不是我不上心,可这事怨不得我。我一出现,查好娟介给我的那些人几乎都带有敌意,比我还不放松,我估计他们很可能都对查小姐抱有好感,没准还抱有男人的企图,所以他们很自然地把我当作情敌。这些男人你想还怎么可能肯教我爬树?即使我表现得再谦虚,也没人搭这个茬儿。这就不是我的错了。我以为小查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我高抬贵手,放我一码了,可是她丝毫也不气馁,就像部门的领导一样鼓励我再接再厉。如此这般,我一次次地沦落为鸭子,被亲爱的她赶着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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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子我把许多宝贵的时间都花在了小查身上,就为讨她一点欢心。我起早贪黑,上班下班、忙里忙着表现自己。事实上我还没有能真正讨上她的欢心,因为我始终也没有能够达到她的期望值。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挺压迫我的。可是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难受也就难受一点吧,我能忍。我之所以能接受或者说忍受这些,从男人的角度说,关键在于小查在我心目中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而且她的这种特殊魅力就像题材丰富的股票一样,让人极具想象。

也许正因为拥有的又失去了,梦想的和追求的又总在前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所以查好娟对生活总保持着旺盛的欲望,在我看来她胃口极大,而且她也因此特别懂得珍惜生活,知道要把生活中每一滴油水榨千。她的这股劲头说实话很吸引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深深地影响了我。比如对遇到的每一个人,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有没有用?然后就是琢磨怎样利用他,如何用出他的最大值。对我也一样不例外。这方面我远不是她的对手,一般人也没法儿跟她比。对自己她则是能享受则享受,有今天不去多想明天,绝不放过一个能让自己感官舒坦和心理满足的机会。因为老公犯法,她的物质生活一落千丈,但她一点不受打击,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消费状态,而且一边消费一边重建。这真让我感慨万千!谁说女人的名字叫弱者?在我看来大部分女性都是生活的强者,她们身上有顽强的母性,她们本身就跟丰饶的大地一样,什么都能出产,不愁没有,缺什么少什么都有办法让它们生出来长出来。

在我们情热的时期,我每星期至少有两三天是在小查那儿度过的。每次我去,她都会有一些小花样、小手段款待我。有时是煲了一锅好汤(里面放了好些中药,什么人参、党参、天麻、杜仲、枸杞、红枣一类,意图不言自明),有时是冰箱里冰着一打新出牌子的啤酒(花费不高的小情调、小时髦),有时是展示一件性感妖冶的内衣(挑逗),更多的时候是她滔滔不绝对我讲述大量的社会新闻和案例(也不知是她从课堂里学来的还是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法治版上看来的),并且有条有理地进行观点独到的剖析。我想这大概是为了能使我学得聪明一点儿吧?小查知法懂法,而且深明人性弱点,所以听她剖析人呀事呀的,真是胜读十年书。这种时候,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精通世事、学养深厚的光泽,真让我打心眼儿里为拥有她感到骄傲和陶醉。

查好娟一直在提议和我一起联手做一些有利可图的事情。她和我都是务实的人,对名看得很淡,对那些浪得虚名的人和事我们连正眼都不瞅一瞅。奔利让我们兴奋,就跟我们在一起做爱一样。就我们眼下这个条件,给报社拉广告肯定是致富最快的途径,做别的事再没有这么稳赚不赔的。小查跟我的看法完全一致,她还替我分析,拉广告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我事业的一部分,这方面如果业绩好,我在单位里就有可能得到发展和升迁。

我倒是没这么乐观,至少我知道升迁什么的是不靠这个的。好娟这么说,我当然也不会反驳她,跟女人我是从不较真的。再说她也是在为我操心。说实话,对于我的个人发展我远没有她看得这么重,也没她这么上心。你看她一说起这些话题异常兴奋的样子,也不管是饭前饭后,坐着还是躺着,哪怕是深夜十二三点,一样是精神矍铄,两眼刷刷放光,我算是服了她了。

我们两个终于联袂登场,而且从今以后我们都打算这样夫唱妇随地开展工作。以前做这件事我总是独来独往,说白了拉广告奔的就是那点儿提成,谁也不希望别人来分一杯羹。可是好娟不一样,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是自己人。

能为她提供见习的机会,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所以带她出去见我那些客户我还是挺乐意的。这件事的另一个乐趣是小查很会应酬,脑子活,话总能说在点子上,不温不火,进退有度,一点不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她把事情做得很有分寸,也很自尊,能让你出了钱还念她的好。

要是在饭局上,她举杯把盏话里话外能把桌面上每个人胡撸得油光水滑,不管是位子高的还是位子低的,那群鸟人其实也不好对付着呢。所以出门带上小查,我就特别轻松,只要有她,我往那儿一坐就全齐活了一气氛还好,事情还容易办成。

有一阵我们战绩奇好,最多的一个月拉着八条广告,当然都有小查一起参与。旗开得胜,我请她吃法国大菜。

在音乐和烛光中,我就像外国影星一样对她进行法式亲吻,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亲爱的,假如我结婚,我真希望能娶你!

是求婚吗?她笑眯眯的,好像十分乐意。

没有正面回答。我面带迷人微笑握住她的一只手(现在它就放在桌面上,还是那么纤细,十指尖尖,只不过不会再逃了),把它拉到下巴下面,俯下脸亲吻着它。

我做出最最温柔的姿态说:你真好,没想到你还挺有旺夫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