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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成功者的自述(1)

她具有这样的魅力,使我和她一见之下,便产生了不能自已的激动。纤巧、轻盈得像黄雀一样的她,却像一个超级港口似的有着巨大的吞吐量:她向这个世界付出了多少?她向这个世界又索取了多少?

“……经常有人说我:你成功啦!现在你有多好啊!你这么好那么好!你豪放、快乐!其实,人家哪知道我的痛苦?!我可以在最兴奋的时候,一下子变得忧郁、呆滞。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需要爱儿子,也需要儿子爱我。我需要爱情!可是结果呢?我几乎拿这一切换来了你看到的那一点成功。我这个有儿子、有家庭的人,拿了几件衣服住到这个集体宿舍里来了!唉!”她说着抽出一张纸片放在桌上,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在纸片上切着黄瓜和榨菜。然后我捧起饭碗,她捧起盛着饭的碗盖。我们便吃起了“快餐”。

“哦,我还有点辣酱!你吃不吃辣?我有时想儿子想得难受,就吃辣的,用辣的刺激自己振作起来!有什么办法?一个人要干点事业,就必须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痛苦。”她说话飞快,而且全拣要点说。这是一种比常人加倍地珍惜时间,因此也加倍地获得了时间的人。她的话在我心灵的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波纹,我的心便像一张密纹唱片一样录下了她那弱小的身体里所蕴含的磅礴的音量……

从哪儿说起呢?

当我回忆起我所走过的道路时,使我兴奋的往往不是我在舞台上获得的成功,而是我为了达到每一步的成功所经历的过程。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我想想他怎么说来着——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求解都是必要的……过程就是结果的奥秘所在。

真是这样!不过这话我可能记得不全,我笔记本上有的,待会儿翻给你看。我今年三十三岁了。我的载歌载舞得到初步的成功,也只是这两年的事,但是我的积累,是从十多岁就开始了。我觉得我每一步付出的劳动都没有白费。

我八岁的时候,我所在的那所小学有一门额外课程——钢琴课。上钢琴课得在学费之外每周再交几元钱。我从小就迷音乐、舞蹈,可我妈拿不出这笔钱。我只能靠自己了。我老是趴在音乐教室的门缝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我踮着脚尖,使劲儿往门缝里看。哎呀,我眼馋的呀,我心里简直是……可是门缝这么窄,我一会儿只能看见老师的手,一会儿又只能看见小朋友。我想,我怎么就不是这里边的一个小朋友呢?我怎么就只能有这么一道门缝呢?

我用笔在自己的木床架上打上格儿,画了一个琴盘。我就在这个琴盘上弹着我会唱的儿歌。弹琴的指法、要领,都是我从门缝里看来的,学来的。嘿,你不知道我还弹得挺尽兴呢!还自己欣赏自己得了不得呢!

世界上的事物都孕育着向其反面转化的因素。我因为家里穷,从小就知道依赖大人是不行的,只有自己救自己。我十二岁时听说歌剧舞剧院招舞蹈学员,我去考了。这搞舞蹈的就怕身体条件不好。搞芭蕾吧,需要关节很开;跳中圆舞呢,就得腰腿很软。我关节也不开,腰腿又硬。人家一抬腿就搁到把杆上,我呢,只能搁到凳子上。监考老师对我妈说,别人练一小时就能行的一个动作,这孩子至少得练五小时,你做家长的不怕孩子受罪?

我说,我明年再考!这以后不管刮风下雨,我每天五六点就起来,爬墙跳进学校,在平衡木上练压腿什么的,反正怎么开,怎么软,怎么练。瞎练!

一年后我去考舞蹈学校了。一去我就傻了:我是2473号!全国来考的人有这么多啊!哎呀,我觉得这些孩子谁都比我好看。我想这下完了!我妈说这么多人,咱们回去吧,碰这个钉子干吗呀?我说,不,你让我试试!

我考上了。哎呀,把我高兴得呀……怎么说呢?我现在好像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好像人大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高兴了。你说是不是?

进了舞蹈学校,我可摸着真钢琴了!有时没电,我就摸着黑弹。这对我后来转向搞音乐,是太有帮助了!我在舞蹈方面的条件,在学员班里是最差的。比方说芭蕾中的“一位”,我就是做不好。老师气坏了,说:“朱明瑛,你今天做不出来,我不给你们上课了!”老师走了!全班就因为我,课不能上了,当时有人就说,教朱明瑛这样的学生是浪费时间——她本来就教不出来,还让她练呀?

我哭啊!没办法,下狠心练吧!我连睡觉时也不愿误了练腿。我把一条腿绑在脚边的床架上,另一条腿拉过来绑在头这儿的床架上,这就把人整个儿撕开了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一摸胳膊旁的那条腿,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把我吓得……再一看,哟,是自己的腿!我上厕所时一边走一边也练踢腿。我在两条腿上都绑上很重的砂袋——重的时候能踢腿,以后不绑砂袋时踢起来不就轻了吗?我们的宿舍在楼道的这头,厕所在那头,楼道又长。我带着砂袋走一步踢一腿,你想得踢多少腿才能走到厕所?唉,这样的事儿多了……

成功的秘诀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绝对不要吝啬精力。我毕业时终于能跳独舞了,成了好学生了。但那时“文化革命”开始了,都得跳“革命化”的舞蹈。女的也都得在台上翻跟头。我翻不过去呀!我这人体育不行。你知道吗,我体育老得三分。有一次我凌空一跳,一翻,“吧嗒”一声摔了下来,胳臂肘一下断了,胳臂稀里晃荡地就靠皮和肉连着呢!

唉,我干什么都是这么困难!不过,逆境可以激起奋发的精神,每一次逆境就是一次对意志的锤炼。我如果没有这一次次的逆境,我也不可能养成不断进击的习惯,一种想干一件事拼死也要干成的习惯!

有一个星期天,我一个人去练翻跟头。我咚咚咚咚向弹板跑去,“哐”地一蹬,然后再从空中翻下来。多害怕呀!又没有人保护我!脑袋快着地的时候,我甩手一撑就失败了!我爬起来都舍不得花时间走回弹板那儿,又咚咚咚地跑了回去。我得抢时间多练啊!我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摔了多少回,从早上七点一直翻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翻成了。这下我该高兴了吧?可是我已经披头散发了,从头发到衣服都汗淋淋的,一拧一把水。我对着镜子站着,两眼发直,像个疯子!我啊啊啊啊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团下放在农村那些年,我在那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也一直坚持练功。有人说我像一只蒙上了眼睛的牛一样蛮干!可是我总觉得,人类对艺术的追求,对美的追求,终究会冲破一切违反艺术、违反社会发展规律的做法的。

嗳,瞧我,说了这半天了还没给你倒水呢!来,喝水,喝了我再给你倒!

接着谈。

我们下放前,周总理说过,你们东方歌舞团要保持光荣称号。所以我有一种信念:东方歌舞会恢复的,对东方歌舞有用的我都想学。这样,在农村的最后那个阶段,我就开始学英语了。前途是渺茫的。因为当时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从农村回来。回北京后,我把家里的桌子、柜子、筷子、被子……一切东西,都贴上一个小条,上面写着这件东西的英文单词。因为我听人说一个单词在你眼前出现十七次,你就不会忘记了。

后来我找了个英语老师。我下了班就得来回坐两小时的车,上老师家去学英语。那时我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家离我团就几步路。可我下了班也没有时间回家吃晚饭,只好一边啃干火烧一边跑。下班时间车挤,我怕误了时间,我对自己说:“朱明瑛,你今天说死了也得挤上这趟车!”我才四十多元工资,三分之一的钱都用来交学费了,简直每个单词都是用钱买来的,用命换来的!有一次我拼命赶路,一辆汽车过来都没听见。“嘀嘀”,一辆汽车在我身边刹住了。司机探出头来骂我:“你找死呀!”嘿,我干吗找死?我是拼死。

有时我晚上九十点钟学英语回来,正赶上暴雨。我又没带伞!我饿着肚子,捂着书包,只好由着雨淋去。我看见路旁一家一户的窗口都亮着灯光,有看电视的,逗孩子的,谈恋爱的,吃好吃的,人家多幸福呀!要是我也能坐在这样的灯光下……我家里这时也会亮着这种温暖的灯光,不知我儿子被子盖好了没有?我这样疲于奔命,我儿子又得不到母爱,我何苦呢?我这样苦干究竟有多少用途呢?当然,现在谁都知道学英语有用,那时“四人帮”刚被粉碎,我这样学英语,人家都笑我,我真有些顶不住了。大雨好像也在嘲弄我,把我淋得像个水鬼!你要是半夜里看见我那个样儿,准会把你吓坏了!路好长啊!我简直觉得我走不到家了!哎呀,要是我现在能立刻到家,换上一身干衣服,吃上一碗热汤面,再看看熟睡的儿子……唉,我自己受委屈还好说,我儿子也跟着我受委屈,我对得起儿子吗?儿子会原谅我吗?我又能原谅我自己吗?

雨哗哗地下着,我心里也在哗哗地哭着。我也不是永远坚强的。当一个人觉得特别苦的时候,而且还没有看到光明前途的时候,这个时候是最难度过的。一个人下决心容易,有恒心是难的。决心谁不好下?但是,真正困难的时候还能坚持,看不到光明的时候还能坚持,这就不容易了。不过也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你才有可能、也才有权利去享受成功。我知道我必须闯过这一关!就是儿子怎么办?你知道吗,有时我想吃根冰棍,可我想,省一省吧,让儿子多吃一根吧!我没时间管儿子,我欠他的太多,我只好自己尽可能地节省,给儿子买很多很多东西!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一些……先不说这个了!

为了搞事业,我就得牺牲休息,牺牲舒适,牺牲感情,牺牲人们所需求的各种东西。我如果也想跟大家一样享受这个享受那个,那么我今天也不会闯出自己的路子,那么我恐怕也没有机会认识你了。

嗳,告诉你,我最近考上语言学院了!这是全部用英语教学的,我上课时紧张得恨不得每根头发都能竖起来!因为只有我是不脱产学习的。想到我吃了多少苦才能坐在这个教室里,哎呀,我当时感到的幸福,是不付出代价的人决体会不到的。每周上四个下午的课。我上午在团里练舞、练歌,中午坐一小时的车赶到语言学院,晚上有时直接从语言学院坐车赶到市里演出、观摩。车上我都用来复习当天的功课了,我忙得连印一张照片的工夫都没有,所以我的月票和工作证合用一张照片——平时贴在月票上,用工作证时就把照片从月票上撕下来贴到工作证上。上星期我正好用工作证,用了就忘了再把照片贴到月票上去了。这天我从语言学院出来坐上车,我得赶到民族宫礼堂去陪埃及艺术团。我埋头复习着当天的英语,只听售票员喊:“月票!月票!”我一边读着课文,一边头也不回地举起月票。“你这月票上怎么没有照片?”售票员这一嚷,把我一惊:呀,真的,我忘了贴了!“忘了?”他说,“我再问你,今天是几月了?”我说:“8月啊。”他说:“今天都9月8日了!”“哎呀,我整个儿都忘了!我实在太忙了!”“太忙了也不能不买票呀!”他嚷得满车厢的人都看着我:“跟我上总站!”

总站的领导忙着调度车辆,把我一撂就是半小时,把我急得呀……我想着我得陪埃及艺术团,这是我的任务呀!我简直是求他们了:“同志,你们谁管我呀!谁处理我呀?该罚多少钱就罚多少吧!快罚我吧!”

现在常有人说,朱明瑛你真行,钢琴也行,跳舞也行,唱歌也行,你可真幸运!你说是幸运吗?我就取得了一点成绩,而这一点成绩还是用多少苦难、多少痛苦换来的!所以我常常觉得,当人们羡慕我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到我在成绩后面付出的代价。有时我说:你要是付出努力,也一样行!人家就说了:哎呀朱明瑛,这也就是你了,我可受不了!

其实,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别人羡慕?那是具有非凡的意志力和能力的人,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的人。但是我,唉,我倒不怕吃苦,可我受不了心灵上的折磨:我的家庭问题,我儿子对我没了感情……怎么又说起儿子了?

嗳,你杯里的水没了,我给你倒!哎呀,热水瓶里也没水了!你等一会儿,我去打一壶,立刻就回来!什么?你不喝了?不行!你就不喝?那好吧,我杯里还有一点水,你喝了它!

人哪,往往容易埋怨客观,对别人生气。我是认定一条:与其对别人生气,不如长自己志气。譬如头一回涨工资,我没涨上。有些没涨上的人,又是告状,又是不上班,消沉了。我相反,我反而搬到团里来住,来发愤了!你想,人还得有本事,有贡献,人家才承认你!那时我们团刚搬到这儿。一到晚上楼道里黑乎乎的就我一个人,连暖气也没有!我冻得只能披着被子啃干馒头!我为什么住团里?因为团里有一台破旧的录音机。等别人都下班回家了,我就可以把这台录音机搬到我宿舍练歌。我是个舞蹈演员,我为什么到了三十岁还要从头学唱歌?我可不是胡来。你知道吗?我曾经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我对自己进行着分析。我想,我乐感好,学外语的接受能力强,还有这么多年的舞蹈训练。我把我的舞蹈、外语和音乐的才能结合起来,是可以闯出一条一边舞蹈一边演唱外国歌曲的新路子的。亚非拉的艺术很需要载歌载舞,团里还没有这样的演员,我来填补这个空白。

我在团里找了一位声乐老师。他说:“你想学唱歌?朱明瑛,不是我打击你的情绪,你要是二十年后能把歌唱好,我就可以到联合国去作报告了!”我说:“老师,你别说几十年后的事,你给我说近的,怎么练才能进步?”他说:“一天练无数遍!”我说:“那么方法呢?”他说:“把嘴张大。”我就把嘴张大了练无数遍,直练得腮帮酸疼酸疼的连馒头都不能嚼了。

我这个人,想干一件事,就什么困难也看不见了,我就只看见这件事了。如果我顾虑多了,瞻前顾后的,那我就决不敢去学唱歌的。干什么事都想留有余地的话,是干不成大事的。

过了一段,我让老师听我唱,老师激动了。他说:“朱明瑛,行啊!你很刻苦,你的理解力非常强,你肯定能学出来!”他打开门向过道里喊着:“来呀,来呀,快来听朱明瑛唱呀!”我又唱了。他一边给我弹琴伴奏,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进来的人说:“怎么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