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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孙超现象(7)

如果允许改革而不允许出错,进而不允许出圈、出格、出众、出色,那么,这种绝对化的“求全”的思想,铺设的也只能是阶级斗争之路,政治运动之路。

那么,为安全起见,大家只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

“难道社会主义就是国家用钱把人养活,叫人无所用心?”孙超说。

允许无所用心,等于是提供时间给人胡思乱想,提供条件给人整人。

结果是生意做得越大越要受审查。谁还敢振兴中华?

改革自然不是坦途。但也不能人为地使之成为畏途。

世界很大。快车道,慢车道,人行道,地下铁道,本来可以各行其道。我9月底在松花江边,看见倏然驰过的快艇,像一把激光手术刀似的划破江水。手摇的木船像历史长河里漂荡的一个音符。突突的机帆船,像坚实地行进的脚步。三种船各具特色,各不相扰。三船共存,生态平衡。

我坐进小木船,寻找古老的情趣。老船夫老而不衰,坐在船头就像一部古老的历史书。

“老大爷,您干这行不少年头了吧?”

“是啊。去年我干脆买下了这条船。”

“哦,您花了多少钱呢?”

“三百五十元。”

“那您每天可以赚多少呢?”

“现在差些。七、八月份乘客最多。一天可以挣十好几元。”

本想寻找古老的情趣,怎么又扯到经济上了?可是,没有经济的搞活,这松花江上能漂荡着那么多的木船、机帆船和快艇吗?不同路数的船适应着不同路数的需求,用不同的方式自由竞争。不同的思想观念也应该在时代的长河里各占一个席位,各就各位地平等竞争。

求同性必然带来排他性,乃至用权力消灭不同的观念。这种求同的思维习惯植根于民族文化的深层,有足够的根基和力量向“离经叛道”的孙超公司宣战。

孙超公司取得了与众不同的经济效益,自然是这种求同思维的习惯势力不能容忍的。孙超公司的人为什么那么卖命工作?准是得了孙超的好处!那么,卖力地追查孙超公司的人是不是也得了上级的什么好处?我们的革命前辈们不怕牺牲,又是得了什么好处了?

生意做得越大,到底是问题越大还是贡献越大?孙超公司为国家多赚外汇,公司自己也积累了外汇,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国近期一再强调要改善投资环境,欢迎外国老板来中国赚钱。可是我们自己的老板在自己的国土上为我们中国人自己赚钱,为什么有的人要“关怀备至”呢?为什么要把中国人赚钱的机会让给外国人呢?

对孙超公司“关怀备至”的人们,也许只是因为机运差一些——至今没有轮到他们接受商品经济的洗礼。商品这个平等派人士随身携带的平等观念、竞争观念、民主精神、科学精神等等,还来不及馈赠给他们。

求全和求同,便是悬在孙超们头上的两把剑。

“我孙超随时准备没有好下场。我只是想做一个有志气的中国人。”

一个有志气的人才能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人。马来西亚、英国、日本、意大利、美国等多少外商一再邀请孙超出国考察,见见那些没来过中国的贸易伙伴。有的外商甚至要求安庆市负责人帮忙劝说孙超出访,甚至有的部门把孙超出国的手续都包办好了。孙超没有去——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你们国家呢?还是欢迎你们到我国来吧。我实在没有时间。

出访可以扩大贸易,孙超应该去的。

但是孙超只有一个。

一个孙超每天也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何况还得常常提防不测之风云。虽然他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支持他或是什么人在整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紧赶着做生意还来不及!

孙超公司在当今改革的风风雨雨中,算是命大的。公司在省、市领导的始终不断的具体关心下,一次次地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外商、港商也深知其民办官助的个中奥秘,所以每一次风浪过后,越发地趋之若鹜。

孙超公司没用国家一分钱,繁衍了那么多企业,创造了那么多外汇。这个令人刮目的投入产出比,距孙超的总体设想还很远。人们说孙超这么干对得起国家了。“对得起是相对的,对不起是绝对的。”孙超说。

真诚的,赤诚的。

不过,是不是有点三省吾身、忠君报国的色彩?孙超牢记没有1949年的解放就没有他孙超。但国家是不是应该进一步解放孙超们,关心孙超们——从精神、思想到情感、健康。1986年4月孙超公司正处困难期。4月的报纸上正在宣传北京长城风雨衣厂的厂长张洁世。我可不希望风雨衣厂的厂长没有风雨衣穿。我更希望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尽可能少付出一些累死人的代价。我还希望今后对于癌症的防治不仅从医学方面进行研究,还要从精神和物质等方面去研究。如何减少多劳者的精神压力?如何少死一些好人?如何提高多劳者的物质待遇?多劳多得才合乎道德!我希望出现更多这样的企业——获取很多利润,但是经理(厂长)没有得癌,没有累死。经理(厂长)还可以为国家创造更多的财富,为职工提供更多的发展自我的机会。

我希望。

我希望更多的人具有公民意识——知道自己的责任和权利,承担自己的责任,并行使自己的权利。

公民意识的强化才能有人的关系的正常化。

经济体制改革促进了人的解放。

人的解放呼唤着政治体制的改革。

“我活到五十来岁,才开始干事业。”孙超说。

一句话,几多悲凉!

孙超怎么了?头发怎么全往上翻卷起来,好像迎面的大风把头发全吹起来了。而这是在屋里。没有风。

哦,原来他一着急,他那一头软发立时就会竖起来。

没有必要劝他不着急。“个人不承担风险,国家就要承担风险。”他说。

不能不这么干。不这么干就不是孙超了。或许孙超这么疯干正是他的最佳生存状态?或许他正是在跟波澜迭起的困难的抗争中,找到了自己。

不过,很难讲孙超哪天就随张洁世而去了。去了就去了。他可不会有张洁世的荣誉。因为他是商人。

在发展商品经济的年代,商人到底处于一种什么地位?

任何科学革命、社会革命都需要献身精神。在今天中国的经济改革、在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中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孙超们,难道不是当代英雄?

在孙超公司的困难期,在4月8日那天,我奔赴西郊。哦,梨花!梨花开了!嫩绿世界中的嫩白,嫩的白,白的嫩。梨花的“同时代人”樱花年年得到盛赞,我总觉得原因之一是日本人樱花啊、樱花啊地唱出来的。而梨花在乍暖还寒的季节,亮出一个嫩春,告诉一切忙碌而不知春的、麻木而不觉春的人们:春来了!不知不觉地来了。有声有色地来了。

晓春的嫩白在完成她这个角色的任务后,便引退了。尽享春之烂漫的人们,很少还记得她。也无须人们记得。

梨花那匆匆的生命啊。

梨花是春之先驱。

梨花啊,梨花啊。

中年企业家的问题已经继中年知识分子之后,摆在我们面前了。企业家的命运关系着国家命运。

所以我要写这篇文章:论孙超现象。

话外篇

今年9月22日,我去看望老作家冰心。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坐的沙发后边依然是那幅梁启超为冰心写的对联。八十八年前的昨天,八十八年前的9月21日,谭嗣同等六君子在菜市口被处斩。这就是致力改革的维新人士和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较量的结果。梁启超、康有为则逃亡日本。维新人士早期认为“能变则存,不变则亡”,但是逃亡日本后,转而主张立宪保皇——变成退化则存。

中国人素有把新事物纳入旧观念的传统。

这是八十八年前的昨天的事了。

八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和冰心几句话就讲到了改革。冰心说,压在中国人身上的三座大山,封建主义这一座还没被彻底推倒。中国反封建主义如果容易的话,那么他——我笑指我身后的梁启超——当年就可以成功了。

“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身上都有封建主义。”冰心说,“要去掉封建主义,这就好像脱皮,要一层一层地脱。又好比从猿到人的变化,那根尾巴是必须经过一个长时期才能退化掉的。这是历史。”

历史无情。冰心也未能在“文革”中幸免。书籍全被抄走。茅盾、老舍等等给她写的字幅都被革命洪流荡涤一空。梁启超这幅字正好在一只书箱的最底下。抄家者也有抄腻的时候,终于没有抄个彻底——终于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昨天的谭嗣同就提出:“上权太重,民权尽失”、“无人欲,尚安得有天理?”

人欲,首先是个人全面发展的自由。

民权,归根到底是使每个人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