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祖国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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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永恒的诱惑(2)

当人的尊严被损害到极点的时候,这种悲剧感或许又转化为荒诞。九岁的自尊的玉琪绝不会想到当他十九岁的时候,那天他正穿着裤衩光着上身在漂染车间干活,又有人喊他开会。所谓开会,也就是让他站在台上当批斗的靶子。批刘少奇还是张少奇王少奇,反正都是他。台下是毛巾厂的工人,大都是女工,很多是姑娘。台下喊你怎么不穿衣服?对政治斗争太不严肃了!批斗会主席说不像话,怎么不穿衣服?杨玉琪说好的我去穿。他窃以为走来走去穿衣服,正好可以借此放松一下,很快活的。他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动辄批斗、打倒他,羞耻心全给批掉、打掉了。80年代我国始有健美表演时,社会上很大哗了一阵:到底是健美还是伤风败俗?而杨玉琪在60年代就很堂皇地只穿小裤衩站在台上。是的,很堂皇。

我问杨玉琪,如果“文革”再延续十年,你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杨玉琪说不会。杨玉琪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来比不上别的孩子,只有学习能比别人强,就是要比别人强。1954年,他七岁的时候,苏联国家元首伏罗希洛夫访问中国,我国少年儿童送礼物带给苏联小朋友。孩子们的画一层层送上去,最后被入选的是一幅松树画,刺绣了好送给伏罗希洛夫爷爷带回去。泰州全市少年儿童开大会,把这幅画像锦旗般地挂起来。因为画的作者是泰州小朋友,叫杨玉琪。到1956年梅兰芳返故乡泰州访问,全市小朋友夹道欢迎。小玉琪在第一排,朦胧中觉得像梅兰芳这样才是个人物。他小手拍得也不感觉痛,他只感觉着一种并不清晰的顿悟,一种混沌初开的庄严伟大感。

永恒的诱惑第三章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

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

用棺材打结婚家具

泰州有个姑娘叫周杏。父亲原在福建国民党部队当文书,后来被解放军解放过来,随部队一起打进泰州。在泰州成家不久去世。周杏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也得痨病去世了。姨娘把她抱养大。姨父是拉车的,姨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周杏在这个无产阶级家庭血统长大,成为一个正宗进步青年。男友是专案组的,政工组长。清理阶级队伍时,从周杏填的履历表上发现她真正的家庭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党。周杏变成“狗崽子”,那位政工组长深明大义地抛弃了她。政工组长的家里想把周杏转手给组长的弟弟。因那弟弟在农村插队,也只能降而求其次了。

周杏明白自己从此只能嫁处理品。就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另一个处理品杨玉琪。

“文革”是最热闹、最发昏也是最寂寞、最凄凉的年代。那年头多少人把对温暖的追求误解为爱情的呼应。杨玉琪和周杏的处境的重合,很容易被误解为性情的投合。1971年6月24日,他们结婚时人称患难夫妻。杨玉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走进了一个避风港的感觉。当地农村修水利时常挖出尸体腐烂而木板不烂的棺材板。杨玉琪花了一点钱买了棺材打了一只假三门橱。其实只有中间一个门,省料。他用薄板刻上了一些拼音字母粘上,表示洋气。别人看着蛮好看,他心里不是滋味,不敢实说这是用棺材板打的结婚家具。当时杨玉琪的弟妹都跟着娘下放到高邮县农村了。玉琪带着周杏只好去农村结婚,省钱。娘让农村木匠做好一只南方有拎把的木马桶,里边装上鸡蛋二十只,还有咸肉、爆米花。杨玉琪回泰州时,身边走着娇小的新娘子,手里拎一马桶好吃的,又娶妻又发财,一路走来,好不快活。如果今天叫泰州名人、画家杨玉琪拎只马桶一路走,看他好意思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

其实杨玉琪当时在泰州也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他虽是“坏人”,市里却特许他画画,尤其叫他画领袖像。他在市中心街头办起名叫“红大刀”的漫画专栏,一个月出两三期,一期三十六幅。大约办了四五十期。那年头没有可看的,没有可谈论的。杨玉琪的一两个朋友做过一个试验。该朋友排队进礼堂开会时,故意往台阶下的死角看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然后他回首一看,后面排队走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往这死角看一眼的。新的一期“红大刀”要出来时,泰州街头很多人说:今天要换“红大刀”了。张贴的时候围观者每使交通堵塞。围观者看的是画,张贴者往往以为也包括看自己。人的表达欲或表现欲总要寻找宣泄渠道。每期“红大刀”没画完时,总有人来说,老杨——虽然他才二十来岁——画完后叫我一声我去贴。或者催他快点快点,明天可以去贴了吗?终于画成,这些张贴爱好者拉来一辆板车,上边放着梯子、糨糊桶、扫帚、刷子和漫画,一路向“红大刀”那街口驶去。追随板车的路人前呼后拥,狂欢节一般。不过在“红大刀”旁还有一个专栏叫“点鬼台”,公布“坏人”的名字。杨玉琪自然榜上有名。只是早已人鬼不分,人鬼群居,所以泰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但都知道“红大刀”。当初友人向周杏介绍杨玉琪说,他就是“红大刀”。

痛苦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

周杏和泰州民众一样爱“红大刀”,不过泰州人里只有一个周杏能和“红大刀”结婚。婚后她越来越清楚她丈夫不是“红大刀”,而是杨玉琪。杨玉琪被批斗的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有成名成家思想。周杏觉得他不太安分,老是追求他想追求而又得不到的东西。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再有才气成得了画家吗?杨玉琪和我讲到周杏,说她希望过安定的、宁静的生活,这非常可以理解,无可指摘。但当时杨玉琪没有一个宁静的环境画画,内心的痛苦无法转移。突然写起小说来,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移情”,为了把不能画画的痛苦埋进他的文字里。连连写了十几篇小说,痛苦却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杨玉琪和周杏在一个床上睡了六年,如同两个旅人同住一个旅馆。两个人一样自尊,一样尊重自己的感情。

她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

1982年底,朋友托杨玉琪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画画,她叫王丽君。第一次见面杨玉琪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她说的话叫他挺感动的。她说她不怕苦,她要学本领,不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工种。王丽君看到这位杨老师戴顶旧巴巴的鸭舌帽,一身旧巴巴的蓝中山装,大裤裆,黄球鞋,一转身,裤子后边有两个对称的大补丁。他沉着脸,又老又可怕。他五十几岁呢?杨老师要是站在一旁看她画,她一边画一边发抖。杨老师看她的作业要是不满意,脸一沉,她更加发抖。从1984年开始,她设计的弹力汗衫和睡裙等等的花型,在局里、省里或全国的选样会上得奖次数太多,她自己也记不清,更不肯对我说。她只说杨玉琪现在越来越年轻了。杨玉琪说你现在怎么不怕我,怎么叫我杨玉琪了?

1982年底,杨玉琪和周杏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话声来打破那凝固、沉重的空气了,王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和周杏都庆幸家里可以有点声音了。即使随便让丽君讲点厂里伙食、街上衬衫也好。丽君如一只跳棋子,杨玉琪和周杏都是先和她搭话,然后再把话跳到原先僵持无语的对方。丽君一来帮着扫地、洗碗、叠被、做饭,给杨、周两位长辈一人削一个苹果笑盈盈地递上。丽君清纯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这个家,本来已如一只散了架的木盆。小丽君如一道箍,一时箍住了这个要散架的家庭。她说她愿意就这样一直侍候老师和周阿姨。丽君纯净光洁的脸如同她那白璧无瑕的心。面对这样一颗心,你会感到无间,感到亲密,感到温暖,感到获得爱的愉悦和输出爱的需要。杨玉琪笑了,说你就当我们两人的女儿吧。这本来是一句玩笑,是杨玉琪对自己当时心情的变形的表达。如同印象派的画。小丽君把什么话都当真,如同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她说好,就这样。杨玉琪见她稚态可掬,说你是不是叫一声呢?丽君朝周杏轻轻叫了声妈,自己被自己惊吓了,扭头就逃回家。

小城故事多

越来越有人问周杏:你们家怎么有个姑娘?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丽君刚来的时候,十九岁,后来二十岁了,还要长成二十一岁呢。在杨玉琪和周杏的眼里她是小姑娘,在别人眼里她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女人中的姑娘。我第一次在泰州街头走的时候,满街向我行注目礼,大约是我身上那件在京花二十三元买来的宽大的男式绒衣使小城的人纳闷。第三天开始,行注目礼的人日见少了,再不看了。因为大家都认识了这件一经看透再平常不过的绒衣。因为泰州就这么一点街,走两天就彼此都“认识”了。

泰州很快就关注起两个女人的故事。这也可以体谅:平时文化生活少,关注别人的婚姻家庭也是一种业余生活。真是小城故事多。周杏是了解杨玉琪的。夫妻六年秋毫无犯。她认为杨玉琪有病,没有这方面要求。但是舆论与生俱来的功能就是宣传、提醒和促进。周杏也不免掠过一种被取代的危机感。她对杨玉琪讲,这世上谁要伤害丽君,你是会和他拼的。杨玉琪感觉这话包括另一层意思:若是为了她周杏,他是不会拼的。周杏讲得很平和,她在家里也不失风范。但小城舆论大,使她不好做人,好像她容纳一个第三者在家里似的。

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王丽君不便再常去杨家了。家庭又恢复到丽君出现之前的原样。不,世上没有什么“原样”,不是更好些就是更差些。1982年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如同一个下沉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如今这浮木被舆论打掉了,连同他心头汹涌的美好的感情。丽君知道周阿姨中午不在家,偶尔插空去看杨老师。却见他四天的全部菜就是一小块腐乳,一小块腐乳吃了四天!她知道杨老师没有心绪烧菜吃,她多么希望杨老师和周阿姨能生活好,她甘心一辈子侍候他们两个,还当杨老师的学生,只要不影响杨老师的名誉,不影响杨老师的前途,自己付出无所谓。如果周阿姨有什么事,自己和杨老师更有责任去关心她,也消除舆论对杨老师的误解。只要杨老师能有成就,能过好日子,自己宁可不结婚。

杨玉琪失去了王丽君,觉得一无所有!他不能埋怨别人不理解,更不能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但是不被人理解是痛苦的。他在痛苦之余找到了最忠实的患难之交:酒。酒杯扣在酒瓶上。每天回到家,进门先干一杯烈性酒:洋河大曲或者粮食白酒,都是六十度的。喝完酒杯也不洗,又扣回酒瓶上。直至有一个机会可以去南京师大美术系进修,他是再不想回来了。他向妹妹借了一只破木箱,再带上一只煤油炉一只钢精锅一张桌一把椅,就准备弃家出走。从此一心画画,屏弃尘念。虽是去南京,却有一种去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的感觉。然而终究六根未净,心里还是觉得凄凉。

丽君偶尔还是悄悄来看他。她眼看她最尊崇的人这样毁自己,铁下心来要帮他。她心里明白,现在,就是他们两个了。但他们两个怎么样?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似是而非不清楚不明了不点破不深想,好像什么也没想。当人的最美好的感情调动起来、升华起来的时候,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他来到世上就是等着这一刻

这天下午王丽君来的时候,杨玉琪又坐在自己打的沙发上喝闷酒。他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泰州也就永远离开了丽君。丽君一直是敬畏她的杨老师的,这天却看到泪水从杨老师的眼角往下流。这是从心灵深处滚出来的一滴一滴的泪。没有流过这种眼泪的人都称得上是福气。每绞出一滴泪心灵都要经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拧绞着丽君的心,她扑的一下跪倒在杨玉琪跟前,一脸泪水地说:“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你不离婚我也一辈子侍候你。”

男子汉流泪也是吝啬的,一滴一滴而已,几滴几滴而已。丽君这一跪,这一句话,这一瞬间,杨玉琪感到一种生命的回潮。好像他来到世上就在等着这一刻,等得梦都老了。如今丽君冲他一跪,用她的泪水冲刷、洗涤他那灰蒙蒙、光秃秃的梦,使他的梦长出绿芽,开满花苞,鲜亮活脱滴着小水珠闪着阳光可以感觉可以触摸。这新生命的冲撞使他好似在刹那间跨越了一个世纪。他一下倾倒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抚着丽君的头,任泪水哗哗地淌。虽久久无声,但他有一种嚎啕大哭的感觉。这大哭是一种痛苦后大欢乐的宣泄。他才感到,人能够强烈地表达,多么畅快痛快舒心惬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了。从此不管多难多苦,他俩就是一个人了。

泪水的宣泄,使杨玉琪如同吃了一服中药,把体内的毒全吐尽了。又如同洗了一次桑拿浴,大汗淋漓后复归宁静。现在他再去南京,不是逃避什么,不是出家,他是去创造,带着勃勃的生命力去创造。事后想来,没有丽君这一跪,杨玉琪的历史或许是另一个样。

永恒的诱惑第四章追求,是一种使人类绵绵不绝、

生生不息的诱惑

小玉琪觉得雨也是水彩色的

杨玉琪1984年进南京师大美术系进修时,未必能想到仅仅五年后的他的成就。尤其不可能想到的,是五年后的他竟比当时的他压迫感更大。人要是对自己一生追求事业所要付出的代价作一次总预算,然而算一算把总代价分到一年的每一天需付出多少,然后,人们还敢追求吗?然而追求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一种使人类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诱惑。

人类释放能力的欲求是与生俱来的。杨玉琪童年时的欲求是——纸。街上糨糊干裂吹落地上的宣传画,他捡起裁去粘着糨糊的部分,剩下的就可以画画。学校用旧变黄折叠处断开的地图,他裁成小块画画。街头小商店里一分钱一张的纸,对于他这个天天捡菜帮子的孩子,近乎是奢侈品了。后来“文革”开始,小城快让大字报给掩埋了。他想一条大标语一二十张纸,五条就是上百张,这些纸要是给他小时候画画真不得了了。他儿时偶尔买点纸又经不住他天天要画。杨玉琪第一次和我谈话,一上来就讲他对不起母亲,他太爱画画太想买纸做了两次对不起娘的事。我看到他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我相信我看到的是灵魂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