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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拼图铁凝(2)

1999年夏,铁凝走进莫斯科的特列契雅柯夫画廊。列宾为长女维拉·列宾娜画的肖像译作《蜻蜓》,“高远的宝石般的蓝天,似凌空而坐的小维拉”,“洋溢着欲飞的诗意”。铁凝为了在这幅《蜻蜓》前照相,特意花六十卢布买可以拍照的门票。有了爱好,就有“奢侈”。铁凝从保定坐上火车专程到中国美术馆前排上长长的队买票看罗丹。罗丹的雕塑《思想者》,自1906年安放在巴黎的罗丹博物馆,这次是第一次出门,到:中国。

铁凝从小就从各种印刷品上熟悉了《思想者》的正面。这次她绕到雕像的背后,才真正激动了。宽厚的背上,“组织明确的肌肉如汹涌的波涛正有节律地涌动起伏”,“罗丹不忽略思想者的头颅,但他更倾心于支撑这头颅的躯干”。“我在他被观众冷淡着的脊背上,他那坚张而痉挛着的每一个细胞都使我生出一种全新的幸福感。我很为这一瞬间,这个我独自占有的瞬间而满足”。

铁凝对画的投入,或许在作家里是少有的一份“奢侈”。在这份她自觉的“奢侈”中,我常能感到她不一定自觉的另一份“奢侈”:童真。她一直被马蒂斯八十三的一张照片打动。在画室的轮椅上,马蒂斯光着脚,专心地剪剪纸。癌症术后的身体让他不再可能站立绘画,简单的剪刀和纸,是“找到的最简单最直接的自我表达方式。”“由于精神高度集中,他左脚的几个脚趾微微跷起着”。

微微跷起的几个脚趾,是马蒂斯的这张照片,是铁凝写马蒂斯的文字的聚光点,展现着“艺术家迷恋创造的一片童真”。

孙犁读铁凝的小说后,写信说及: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读铁凝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我想,罗丹后背上组织明确的肌肉,和马蒂斯左脚的几个脚趾,其实是有机的组合。

是什么使她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真?

铁凝的擀面杖情结

铁凝买的风筝,才花了两块五毛钱。是一个很像村姑的仙女。胸前还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郸沙口村高玉修的风筝,批发优惠。”打动铁凝的,恰恰是这行直来直去的字透出的农民高玉修的拙朴。

仙女上天后,“她那一脸的村气忽然被高远的蓝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简陋的衣裙忽然被风舞得格外绚丽”,“好比天上的风给了它们人间所不能解的自在的灵魂”。

然而风筝线断了,“风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摇摆着身子朝远处飘去。天色已暗,我开始追赶我的仙女,越过脚下的粪肥,越过无数条垄沟和畦背。”“我坚持我的追赶,只因为这纯粹是仙女和我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当暮色苍茫、人声渐稀时,我终于爬上一座猪圈,在圈顶找到了歪躺在上边的仙女。我觉得这仙女本是我失散已久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应姓高,与邯郸沙口村那个叫高玉修的农民是一家人”。

有了这场奔跑,“我方才明白,欢乐本是靠我自己的双脚,靠我自己货真价实的奔跑到达我心中的;连接地上人类和天上仙女之间那和平心境的,其实也不是市场上出售的风筝线”。

不是风筝线,那是……是擀面杖?

铁凝的父亲收集各种农家的笨锁、鱼刀、粗瓷、民窑,尤其是擀面杖。铁凝喜欢把这些擀面杖排满一墙欣赏,好像一排管风琴,有枣木的,梨木的,椴木的,杜木的,铁木的……“它们的身上沾着不同年代的面粉,有的已深深滋进木纹;它们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恳和女人绞尽脑汁对食物的琢磨”。每一根擀面杖,“都有一个与生计依依相关的故事”,“它们能使我的精神沉着、专注,也使我能够找到离人心、离大智慧更近的路”。

于是想起铁凝那么推崇的一幅画:《厨房》。是颜文梁先生画于1929年。“它无疑是世俗的:画面右边推开的窗扇让光漫了进来,一定不是艳阳,有点假阴天的意思,反而使厨房有种别样的宁静。画面左上方悬着的板鸭、蹄髈和大蒜勾引着你的嗅觉和食欲:有点香吧,也有点不讨厌的霉潮气。它们下方那只水缸,缸沿泛起暗黄色高光,半圆形灶台上两只燃亮的红烛,以及正前方小炉子上那映在墙上的橘红色火光——炉上的沙锅里正在煲汤吧,这三组物质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带给厨房以殷实的温暖,又与画面的大框架做着呼应,洋溢起宁静中的活力。

“我想,若说从前的时代压抑了类似《厨房》这样的精致,那么,当今天过富裕的高质量的生活已经是中国人理直气壮的标准之后,一些小说所表现的日子为什么还是离厨房那么遥远呢?许多男女主人公的吃喝永远是行进在酒吧、咖啡馆或各种档次的宴席之中,没有血肉,没有人间烟火,也没有柴米油盐。

“人类还是需要厨房的,在那里毕竟有‘生’和‘活’的具体过程。”

我想铁凝或有一个擀面杖情结。尽管她说“散文是心灵的一片牧场”,不过这个牧场,也是经过了擀面杖的劳作,尽管开阔,偏很结实。实实在在地放牧着那“生”那“活”,那与生计依依相关的故事,甚或那姓高的仙女。

铁凝有句话:“梦想使我们不断出发。”梦想本来是幻化的,但是由铁凝写来,便也有了擀面杖劳作后的结实感。

铁凝和芭蕾舞女和烫衣女工

初中生铁凝,忘乎所以地认为,她能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

那是一个不尚读书的年代。参加文艺会演、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似是年轻人最大的出路。现在各电视台如何选秀,也比不上那时的文艺“繁荣”。那时我的工作是在电影院里打手电为观众带路。芭蕾《红色娘子军》的电影上演时,我边打手电边看银幕,一只只芭蕾舞鞋在我心中旋出了难以言喻的美丽。只要芭蕾跳下去,我就愿意把手电筒一直打下去。不打手电的时候我穿着黑布鞋一下能走足尖碎步一百一十四步。

我比铁凝大多了。只是那个贫瘠的年代,绵延太多年。所以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年龄段在不同的城市同样地贴糖纸、跳芭蕾,同样地想去解放还在水深火热中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

铁凝开始了芭蕾基本功的的训练,站位,踢腿,旋转。当她用脚尖站立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自己高于一切的感觉。她终于有了一双超凡脱俗的芭蕾舞鞋。少年铁凝把芭蕾梦幻化,自然不接受法国画家德加的芭蕾。他的画里芭蕾舞女是倦怠的,一如他的毫不掩饰地打大哈欠的《烫衣女工》。后来铁凝明白所有的艺术都是永无止休的劳动,譬如芭蕾譬如烫衣。每每她坐在桌前面对白纸要开始她的劳动,她便想起《烫衣女工》。

读了两部散文,认识了一个叫铁凝的人。原来以为早就认识了的,现在才知道是刚刚认识。

不知怎么,想起铁凝变成主席前夕,在一次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的全委会上,会前要求大家着正装。走进人大会堂小休息厅,忽然想起张艺谋的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一眼望去,满屋尽是大明星,熠熠复熠熠,生辉又生辉。当然,一会儿文代会作代会开幕。我和舒婷自知欠熠熠,正不知往哪里坐,就见铁凝和抗抗走向一个边门外。她们的背影用肢体语言传递出一个信息:那里一定有一个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好地方。用范伟的话来说叫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和舒婷加快步子盯上那两个传神的背影,带着探宝一样的兴致,走到了边门外。

原来,不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而是一般人他不会来。那只是一个门背后的角落。铁凝往门背后的墙上一靠,就把自己安顿好了,就好像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是不是像德加画里的芭蕾舞女或烫衣女工?我说我以为你们去一个多好的地方呢,怎么藏到门背后了?

铁凝笑:休息厅里都是明星,我们不是明星,我们在这里待着安静。我想起郭德钢自称为“非著名相声演员”,我们是非明星主席团成员。也许,门背后的角落正是我们的安身立命的上好选择?不过,很快,门背后走出的四分之一,还是成了明星。

铁凝有部大长篇叫:《玫瑰门》。改革开放就是一座玫瑰门,否则,铁凝或许就成了正宗农民?农村多了一个香雪,文坛少了一位笨花。1975年十六岁的铁凝当农民,四年多后回保定,这个女孩的三十年,从香雪变成笨花,国运盛文运盛,实在是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美丽的见证。

呵,香雪!呵,玫瑰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