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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子,让林晓沽使劲儿地哭,记得母老虎说,有冤有屈你就使劲儿地哭,就能杷毒素哭出去!

我说过,我们这个城市,只要放个响屁就能招来一个连的人。林晓沽刚哭了不到一分钟,就有大队人马跟在我的车后,有些人还快步走到我的前面,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回答,但越来越多的人来问,我没好气地说,问什么问,你们没看见她受伤了吗!

有个交通警察在马路中间直勾勾地看我,他大概觉得我影响了交通秩序——我才不管呢,照样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子,等到我骑到家门口时,林晓洁早就不哭了,只是瞪着红肿的跟哨看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歇一会儿,运足了气儿,再哭。

没想到,林晓洁竟然笑了,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笑。

我说,咱们再围城市转一圈儿!

林晓洁说,再转就尿裤子了,快回家吧。

邻居们被惊动了,老麻婶首当其冲地跑来,她以为林晓洁生孩子了,我是从妇产医院拉回来的孕妇。

我谎说林晓洁在工作中发生了事故。

老麻婶愤愤地说,这是工伤,工厂应该派车往家里送!

我说现在工厂穷得都开不出工资来,厂跃的小车都卖了。

老麻婶说现在的医院水平太差了,好人也能给治死。说着她颠颠地跑回去,又颠颠地跑回来,拿了一瓶红花油,说等打开石膏后,用它搽受伤的腿,保证三天就能下地走路!

我一看红花油那古老形状的瓶子,上面还贴着旧社会的广告,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女人,细细的手指正在往胳膊上搽红花油。我笑起来,说你这个宝贝玩意儿,要是被红卫兵抄家抄三出来,可就耍你的命了。

老麻婶哈哈大笑,说那阵我机灵着哪,把它藏在我的裤裆里哪,哈哈哈哈……林晓浩大小便不能自理,这点栽不怕,因为我有力气,总能让她舒服地完成任务。但一口三餐可就要了我的命,因为我只会做稀饭,炒白菜,其余的只能去饭店买了。最麻烦的是那两条粗壮的石膏腿,每天夜里,里面的肉就其痒难忍。但又搔不着,林晓沽急得只好用小拳头咚咚地敲着石膏。没办法,我就用毛农针做了个小挠子,将这细长的小挠子,从石膏与皮肤之间的缝隙中探进去,给她挠痒痒。我趴在那里试探地挠着,很艰难,有时好不容易钩到她的痒处,却突然就被林晓洁两手抱住脑袋。我气得刚要发火,却见她两个眼睛湿漉漉的。

林晓洁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她这种问法令我很尴尬,甚至很恼火——因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林晓洁竟然还问过老麻婶,老麻婶说上一辈子他借你的钱没还,所以这辈子阎王爷派他来还债。林晓洁听了更是叹气,她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解释。

半夜,我往往睡得跟死人一样,林晓洁要方便,怕惊醒我,就咬着牙,拖着沉重僵直的石膏腿下床,咚地一声就歪在那里。我猛地就跳起来,把她抱到床下一个特制的便盆上。林晓洁哗哗地尿着,看来憋得不轻。我埋怨她为什么不喊我。她不吱声。等我将她抱上床时,她双手勾着我的脖子,贴着我的耳边问了一句,立世,你想不想那个事儿?

我说,怎么不想?但我总不能搂着石膏腿呀!

林晓洁说,你可以去找别人,我不会怪你的。

我气得想骂她,甚至想打她一巴掌,但看到她那虽然还挺明亮,但憔悴的大眼睛,我狠狠地端了一大口气,并狠狠地说了句,我就要你!

明明星期天就过来了,他挺活泼,屋里屋外,跑来跑去。林晓沽躺在床上看书,我在厨房里做饭,真正是一家人过日子的光景,说起来真奇妙,我还没结婚,一家三口却像过了一百年。

我听刘明明悄悄地问林晓请,你不是说我爸死了吗,鲴,林晓洁说,我那是说气话。

明明来到厨房问我,你为什么扔下我和妈妈逃跑?

我说,那个年月只许革命,不许干别的。

明明听不懂,歪着脑袋看我。

林晓洁听见了,有些不高兴喊着,小孩子别乱问!

明明不服气,你不是说不懂就要问吗?

林晓洁说,这些事用不着问,你长大就懂了。

明明并不算完,他问,什么时候算长大?

我说,等你知道找对象时,就算长大了。

明明说,那我早就长大了,我现在就想要我们班的媛媛……林晓洁火了,呵斥一声,胡说!她真生气了,连那沉重的石膏腿都跟着颤动。

姐姐姐夫也来看望林晓洁了,他们买了不少好吃的营养品,姐姐还瞅姐夫不注意,偷偷塞给林晓洁一个红包。姐姐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阵,又去厨房检查了一下,说是要给我雇个保姆。姐夫说这好办,从公司里选一个有生活经验的女工,来照顾林晓沽。第二天,那个女工就来了,她四十来岁,姓赵,我们叫她赵姨。

赵姨确实很有生活经验,一进门就开始洗刷收拾,并说林晓沽方便时压根用不着下床。赵姨说他父亲的腿在采石场被砸断了,她在家伺候了八年,总之,赵姨说她在这方面比护士强一百倍。

我获得了解放,立即蹬上自行车下乡。元宝说,破锅漏房病老婆,这是居家过日子的三大麻烦。说实话,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憋闷了一阵后,猛地说了一句,为了爱情。

元宝笑得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我也感到吃惊,三十多岁的人啦,怎么会说出这么句丢人的词儿。

晚上回家,一进门就呛了一鼻子的红花油味,再一看,我的天,地面上散落着石膏碎片,床上的林晓洁裸露出两条光光的大腿,刚刚见了天日的腿显得格外惨白。赵姨正用手掌沾着红花油,快速有力地在她腿上摩擦,有些地方被她摩擦得渐渐发红。

赵姨看到我,并没有停止摩擦,反而更加加快速度,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姨说,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这两条腿就完了!赵姨说,医院的好大夫全被“文革”革死了,剩下的全是笨蛋!赵姨说,要不是她的护理,他父亲早就被医院治死了!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敢违背医院的规定。有一天夜里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原来林晓洁趁我睡着了,自己用剪刀剐石膏。我急忙制止,说按医院规定,还得再坚持两周。

赵姨说,绝对不会出问题,再这么捂下去,两条腿就不通一点血脉了。说着又沙沙地用力摩擦。

我看到林晓洁的表情愉快,还不时地发出好受的哼哼,立即就挽着袖子说,我来,我有劲儿。

赵姨说,这可不光靠力气,有讲究哪,从上往下搓一百零八下,从下往上搓一百零八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另外,手掌不能直来直去,要一面揉着一面往前走。

我说我数鸡蛋从来就没数错过一个,我说我的手掌练过功夫,能发出热气来活血。

林晓洁用手抚弄着腿上的伤疤说,哉永远不能穿裙子了!……我们紧张而兴奋地折腾了一周,终于出现了奇迹,林晓洁自己能下床七厕所了。赵姨又将他父亲用过的拐杖拿来,让她到门口练习走路。

我的心情好极了。每天都精神抖擞地蹬着车子,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坡,爬得精疲力竭时,一想到晚匕同家以后,看到林晓洁像个婴儿那样蹒跚学步,而且扶着门框迎我,给我擦汗,给我掸身上的灰,并确确实实像我心里想的那样,说了一句,看你累的……我的心里简直就像开丁花一样。

我在心里合计着,我要大张旗鼓地结婚,轰轰烈烈地庆贺一下,而且绝对要超过当今2来岁青年人的婚礼。据说我们城市已经有了外国最高级的奔驰轿车,我绝对耍和林晓洁坐奔驰结婚。我要买姐夫家那样的高档家具,买外国进口彩电,还要住高楼,高楼旁边有花同——我要将所有的损失捞回来我决定打破一千三百零五个鸡蛋的纪录,装一千三百零六个。元宝说,六六大顺。我载着一千三百零六个鸡蛋,开始往城里进军。深秋季节,万里晴空。我不南得背诵革命年月的诗歌,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一千三百零六个鸡蛋!

小贩子们为我最后的那句篡改叫好,一个个疯狂地蹬着车子,从我旁边飞驰而去,渐渐地,山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因为我开始感到两臂发酸,翻过第一道梁时,又感到两腿发软。也许昨天夜里给林晓沽按摩得太用力,睡得太晚。有一阵子,我的眼睛也完蛋了,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我老看成两辆。我不得不放慢速度,直到黄昏,我才接近市郊。关键是越按近城市车辆越来越多一周营的集体的个体的城里的农村的,各种各样的汽车全部开动着,越来越没有自行车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车子突地晃了两下。我浑身一惊,毛骨悚然。难道我真支持不住了?我大声咳嗽两下,咬牙抗争,但是我犯了个错误,这个错误使我吃了个大亏。当公路上汽车隆隆地跑动时,你千万不能慌,要蛏定不移地沿着你应有的位置行驶。一旦你害怕或是出于好心,往路边躲闪,那些可恨的车辆就毫不犹豫地占据你的地方,从此不再理会你的存在——你只能被挤出路边!

我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好心地往路边躲闪一下,连串气势汹汹的卡车朝我躲出的地方挤轧过来时,我别无选择——连人带车翻出路外。鸡蛋比我的生命重要,还没等自行车彻底翻倒,我先跌倒在地,用身子扛住即将要与地面相撞的鸡蛋由于我这个肉垫的缓冲,倾倒的车子没一点声音。然而,整整一车鸡蛋压在我身上,沉重的车身和货架棱角陷进我的皮肉里,使我一下子喘不上气来。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喘一口气都觉得比前一口气少一些。这样下去,势必会窒息。我的脑袋憋在货箱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轧得地面颤动我试着挪动一下身子,觉得挣扎出来没问题,但必须毁掉鸡蛋。挪动身下时才知道是货架角戳进了我的胸口窝,才使我喘不上气束。幸亏秋天我穿得厚一点,要是夏天早就皮开肉绽了。路面老是轰隆隆地滚动着车轮,但这些可恨的家伙没一个看到我,也许看到了也来不及停车,也就是说这辈子不会有人救我。我只好一口气一口气地死挨——换一个人绝对完丁!

我突然发现,天竟然黑了。一阵急切使我鼓着劲儿想法找出路,倒霉的是越活动越压得紧。不过我总算是活动出两只手,并碰到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三我就用手指一直把这块石头抠三"“来,幸亏我练过”铁砂掌”,即使这样,我有几个手指头也磨出红肉来。最后我把石头艰难地挪到身旁,顶住鸡蛋箱子,才十万分小心地把身子挪出来。

脱出身子后,我站不起来,下半身麻木得像石头。我想,林晓浩双腿同定石膏时,一定是这种感觉。更厉害的是,我不敢大口喘气。一喘气就像有玻璃碴子插进胸口窝似的刺疼。我有些慌,以为是肋骨断了,骨茬插进胸口里。但我咚咚地敲两下觉得没问题。接着我就发狠地敲着我两侧的肋骨,我觉得前胸那儿大概压瘪了,只有狠敲两侧才能使它鼓起来。我果然敲得可以大口喘气了。

糟糕的是自行车的链子断了,只能往回推着走。推就推,鸡蛋一个没损失使得我斗志昂扬。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推着沉重的车子。装满货的自行车好骑不好推,腿胳膊包括脊梁都得使劲,每一步都得紧紧顶住时刻要倾斜的车子。天黑得不能再黑了,那些可恨的汽车却依然像潮水一般轰鸣向前,车灯晃得你眼花缭乱。但这次我是坚定不移地走在我的位置上,绝不躲避半步。

我大概就这样坚持着走了一百年。黑暗中,猛地听到林晓浩喊我,陈立世陈立世陈立世!……这声音超过轰隆隆的汽车马达,简直像嘹亮的军号,令我又惊奇又惊异,林晓洁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了,而且能走这么远——我差一点将用性命换来的一车鸡蛋扔掉!

迎着她蹒跚扑过来的身影,我喊道,小心,车链摔断了,不能停!

她笨拙地扶住货架,小心地将身子挪到车后,从后面帮我往前推。她说她顺着城里通往乡下的公路一直走,直到看见我为止。要是看不见我,她就一直走到不能走了为止。她说,她以为我——我说你以为我死了……

林晓洁用手捂住我的嘴,她不让我说死字。但她却说出了一句更要命的词儿——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真的生气了,我第一次对她骂出脏词儿——你还他妈的胡思乱想!

林晓洁只愣了一秒钟,就又一百次地问我,你为什么,休到底为什么!

我说,我在明明那么大的时候,就想亲你的嘴,就想偷偷地看你在树丛下面小便。我说,从我第一次懂男女事儿的时候,就想每天晚上搂着你睡觉。我还说了一些什么,连我自己都忘了。

她不吱声了,而且好长一段时间不吱声。我想回过头来看她,但很困难,因为我全身每一个部位的力气,都用在向前运动的车上。但我渐渐感到车身有着节奏的颤动,好像两个车轮的直径有偏差,终于,我明白了,这是林晓洁的腿在一瘸一拐。我的眼睛一热——至少三十年了,我第一次流泪。

我们的车子还在一瘸一拐地向前。前面,刺眼的车灯一会儿让我金光闪射,一会儿又让我消失在黑暗之中。当我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前面,豁然亮出万家灯火——那是我已经活了半辈子,而且还要再活半辈子的城市……1987年第一稿

2008年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