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套子吊儿郎当在校园晃悠,与赵长天迎面遇上,他好奇地问:“老套子,怎么到学校来了?”老套子说:“你们学校有个姓陶的女孩,没命追李阔,李阔躲不掉,就花钱雇我挡横。”“她是我们班的陶自然。你可别干缺德事啊!”“我管那些,给钱办事。”二人的话被在树后的陶自然听到了。
老套子来到李阔家,李阔说:“套子,看来她不再来了,以后你也不用来了。”话音刚落,陶自然突然出现在门口说:“老套子,不去看看你的老朋友赵长天吗?为挣这不光彩的钱,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老套子尴尬地笑着:“李老师,露馅了。得,没我的事了,我走吧。”
陶自然说:“李阔你行啊,不但会写小说,还会排戏,全才呀!”李阔尴尬极了:“别说了,坐吧。”陶自然气愤地说:“你说你闹了些什么妖?逼得我给你写信,闹得满校风雨,这下子你舒坦了吧?”李阔说:“谁逼谁了?是你逼得我无路可走!”“咱也别说谁逼谁,我已经名声在外,你也不是局外人,咱俩的事怎么办?”“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不可能接受你!”
陶自然赖皮赖脸地说:“我说可能,只是时间问题。还没吃饭吧?你肚子气得鼓鼓的,赶上癞蛤蟆了,给你松松裤腰带?”“你滚!”“滚?我还没吃饭呢。看,我买了你爱吃的猪耳朵、豆腐干、海蜇皮、竹笋,都是下酒菜,喝一壶?”
夕晖洒遍校园,陶自然的父母来到学校,被陶自然和同学们迎进女宿舍。大伙围过来热情打招呼,陶自然向父母介绍她的同学们。说了一会儿话,陶自然随父母来到小旅馆双人房间。
陶父拉下脸子说:“自然,听说你正追求李阔,有没有这回事?”陶自然沉默了一会儿:“没错,有。”陶母拍着腿:“我的天啊,到底是真的,她爸,这可怎么办啊!”陶父反倒沉静下来,踱着步:“说说吧,事情怎么走到这种地步?你们可是一对仇人呢!”
陶自然流着泪说:“爸,妈,我也没想到,可身不由己就走到这一步了。由于我的过失,李老师不仅伤了双腿,后来又被关进牛棚,他妻子死了,一双儿女也走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他并没有恨我,反而宽慰我,帮助我,想尽一切办法抚平我心里的创伤。在这个过程中,我更加认识了他人格的伟大,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男人,难道这样的人不值得爱吗?”
陶母哭着:“咱造了罪孽是要赎罪,咱可以用别的办法,就是倾家荡产赔付也认了,怎么非要嫁给他?这不毁了你一辈子吗?”陶父踱着步,深深吸了一口烟:“孩子,你说得对,李阔今天的悲惨境遇,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同情他,有负罪感,甚至于想照顾他一生,爸爸都可以理解,但这和爱情是两码事儿,怜悯不是爱情……”
陶母说:“他双腿残疾,你和他结婚,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你俩是师生关系,说出去也不好听啊!”陶自然说:“你们处处替女儿着想,为什么不替人家想想?我对他不完全是怜悯,我没资格怜悯人家。他站不起来了,但在我心中,他比任何一个男人都高大,我爱他,愿意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和他在一起,我要嫁给他!”
陶母问:“你是铁心了?”陶自然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非他不嫁!”陶母号啕大哭:“死丫头,你要气死我呀!我的天啊……”陶父说:“哭也没用,咱还是要讲道理。”“爸,妈,你们要是为这事来的,那就别费心了,女儿的主意不会改变,除非天塌地陷。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陶自然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自然的父母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人“讲道理”了。他们先到中文系办公室找李阔。
陶父对坐轮椅的李阔说:“我们是辽宁师范学院的,也搞当代文学。久闻大名,这次到燕岭办事,顺便想见见您,有点学术上的问题想向您讨教,可以吗?”李阔说:“别说讨教,互相讨论吧。”陶父说:“怕打扰大家,我们另找个地方?”李阔说:“那就到我家吧。”
三人来到李阔家,李阔说:“陶老师,大嫂,请坐。辽师搞当代文学的我都认识,我在太原关牛棚的时候你偷偷给我送过饭,我认识你。是不是为你女儿的事来的?”陶母说:“李老师,我们就不绕弯子了,我女儿当年给您造成这么大的大痛苦,我们很愧疚……”
李阔说:“这些我都对陶自然同学说过,那不怨孩子,账应该记在‘四人帮’身上。”陶父说:“李老师的大度自然对我们说过,我们很感动,自然更是这样。谁想这孩子心事太重,总不肯原谅自己,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听说要,要……”李阔说:“你们都知道了?这就更好,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们保证,我不可能答应她,你们放心,我不能把一个好孩子的前途毁了,希望你们做好自然的工作……”
陶父问:“李老师,您真的对自然没有动什么心思?”李阔说:“我也是有过孩子的人,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思,如果我是你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走这条路。”陶父说:“李老师既然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至于您受的损失,我们虽然不能全部弥补,可以尽力而为。”李阔说:“请不要说这些,你们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想欠你们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招待了。”
“我们带来几瓶山西竹叶青,请收下。”陶母说着要从旅行袋里拿酒。李阔说:“对不起,我从来不收礼,也没有收礼的理由,请回吧。陶老师,还有大嫂,你们既然是为孩子负责,我奉劝一句,耐心做她的工作,别来硬的,否则会激发她的逆反心理,适得其反。”
回到小旅馆里,陶自然的父母还在议论女儿的事。陶父说:“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份上,看来李阔老师根本没那个意思,是咱闺女主动要跟人家好。现在关键在咱闺女,咱要按住这头,李老师那头没问题。”陶母说:“这可不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咱闺女人模人样的,一个大姑娘直往怀里扑,铁打的汉子也化了!”陶父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咱眼下必须把李阔老师这头的口扎死,他要是咬住不撒口,咱闺女也没辙。”
陶母问:“怎么扎口?”陶父说:“找他们领导谈谈,叫领导敲打李阔,让他坚决不松口!”
第二天,陶自然的父母来到办公室对卢院长说了陶自然和李阔的事,陶母还抹着眼泪。
卢院长说:“家长反映的这事,最近我也听说了,这也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不过,据我了解,李阔老师是个很正直的人,个人品德绝对没问题,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问题可能出在陶自然身上。陶自然由愧疚而到怜悯,由怜悯而到爱恋,这是青春期女孩子容易发生的问题,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改变,她会逐渐从狂热到清醒,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陶父说:“我也这么想。但我担心,李阔老师如果禁不住我女儿的纠缠,他们真的……”卢院长摆手:“我明白您的意思,放心吧,我们会做李阔老师的工作。”陶父母走后,卢院长立即挂电话让中文系主任欧阳老师过来,安排他分别和李阔老师及陶自然同学谈话。
欧阳老师马上约李阔谈话。欧阳说:“李老师,那天来找你的是陶自然的父母?和你闹了?”李阔说:“没有。”欧阳问:“李老师,这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李阔非常坦然:“我能接受陶自然吗?她伤害过我,但那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怎么能把这笔账记在她头上呢?至于她对我产生了那种感情,我也很意外,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在疏远她,躲避她,为了不让她进我的家门,我甚至花钱雇了混混儿,可是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我,让我无处可藏,你让我怎么办?”
欧阳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也理解陶自然的心情。当然了,你没娶,她没嫁,你们都有恋爱婚姻的自由。师生恋虽然有过,但发生在你们俩身上就难免引起非议。你既然没那个意思,就好好把握自己,坚持自己的立场原则。我想,陶自然过了这一段会冷静下来的。”李阔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欧阳老师紧接着找陶自然谈话,陶自然哭着说:“……既然您已知道,我就公开了。我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出于怜悯,我确实被李阔老师的人格打动,我的爱慕出于内心。他不屈服于命运,宁肯忍受非人的折磨也不肯向恶势力低头,凭着顽强的毅力同命运抗争,我由敬佩而产生爱,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什么错。”
欧阳老师慨叹:“谁也没说你错,可是你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顾及大家的舆论也是应该的。”陶自然激动地说:“我不怕舆论压力,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要走自己的路,我爱一个人,爱一个没建立起自己家庭的男人不违法吧?”
欧阳老师说:“没说你违法,可是我找李阔老师谈过,他说他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这你知道吧?”陶自然说:“他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现在没考虑不等于将来不考虑,我知道,他担心因为我们是师生关系,说出去不好听。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不也是师生关系吗?这影响了先生的伟大吗?再说我可以等,我也不是说现在就和他结婚。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
欧阳老师笑了:“纠正一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陶自然说:“可以套用嘛,我毕竟要毕业的……”欧阳老师说:“李阔老师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一点,他认为……”陶自然抢着说:“他是不是说怕拖累我?您看过他写的小说了吧?您觉没觉得这个人很虚伪?”
欧阳老师苦笑:“你怎么把虚伪和他联系到一起了?”陶自然说:“您承不承认小说里的刘宽就是以他自己为原型?他把刘宽塑造得那么仁慈,那么宽厚,浑身一点疤也没有,太完美了!这是不是反衬了柳莺的缺乏良知?他想拿我当柳莺啊?不可能!我是陶自然,自然的自,自然的然!想摆脱我?不可能!”她越说越激动,竟然站了起来。
欧阳老师说:“你怎么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还挺雄辩的。你当红卫兵时也是这样参加大辩论?”陶自然说:“对不起老师,我太激动了。顺便告诉您,在造反队我是宣传部长。”
欧阳老师说:“好吧,就谈到这里。劝你回去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你父母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陶自然说:“别提他们,回头我还要和他们好好算账。老师,那我就走了。”
在小旅馆里,陶父对老伴儿说:“该说的咱都说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问题就在咱闺女身上。眼看快放寒假,等闺女回去,豁上一个月不让她出门,动员亲戚朋友都来劝说,下些功夫,不怕浪子不回头。”陶母说:“也只好这样,打道回府吧。”
陶父母收拾行李要走,陶自然来了。陶母说:“自然,我们该回去了。”陶自然冷着面孔:“回去?你们到李阔老师那里胡闹,闹够了就撤退?没那么容易!”
陶父说:“自然,怎么和爸妈说话!我们都是为你好,再说我们对李阔也没说什么呀,倒是人家表了态,说没想和你处对象。”陶自然说:“你们找李阔什么意思?施加压力?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道德了?再说,你们这么一来找,老师同学们都问我怎么回事,我马上就会在全校出大名!还让我怎么抬头?行,你们既然这么做了,我彻底服了,我投降,这书我也不念了,我跟你们回去,咱们三个一起走,现在就走!”
陶父说:“自然,你听爸爸说,我们这么做绝对没有伤害李阔的意思,更不想败坏你的名声,你是爸妈的心头肉啊!”陶自然说:“既然我是你们的心头肉,放哪儿都不放心,那我就跟你们回去,天天守在你们面前,当个老姑娘,可以了吧?走啊!”
陶母哭着:“活祖宗啊,我们服你了,你不能不念书啊,咱家指望你光宗耀祖呢,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呀!”陶父说:“自然,不能意气用事,我们如果哪儿做得不妥,你也应该理解,父母没有不盼儿女好的。”
陶自然哭着:“你们这是盼我好吗?明明是往死路上逼我,我书念着还有什么劲?”陶母说:“好,你要回去也行,把你妈的尸首带回去,我今天就死给你看!”说着要往墙上撞。父女俩紧紧抱住她。陶自然害怕了:“妈,我不回去了,我继续念书还不行吗?”陶母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诉:“我的天啊,我的闺女鬼迷心窍了,开开恩救救我们吧……”
陶自然要送父母去火车站,父母怕耽误课没让她去。俩老人在火车站候车厅候车,李阔摇着轮椅来了。俩老人慌忙站起来:“李老师,您这是……”李阔摆手:“听说你们要回去,送送。”
陶父说:“这可当不起。”李阔说:“有两句话想对你们说。说实话,你们这次来我很意外,也很抱歉。我没想到和陶自然同学闹出这样的事来,这事我也有责任。从陶自然同学入学看到我那天起,我就觉得她的情绪不对头,我知道,她的心理上有负担,正是因为这样,我对她的关心多了一点。可是没想到,我的关心引起她的误会,尽管我后来有意回避她,但是我承认,我不够决绝,所以她就经常来找我。不过我向你们保证,这事不会继续发展下去了,我会让她死心的,我有我的办法。”
陶父问:“您打算……”李阔说:“我的打算就不说了,可以告诉你们,下学期开学,燕师就不会有我的身影出现了。”陶父说:“李老师,难为你了!”李阔说:“为了陶自然同学的前途,也为了我自我人格的完善,我愿意做任何牺牲!”说罢,摇着轮椅离开候车厅。
陶母喃喃道:“真是个好人!她爹,咱们欠人家太多了。”陶父说:“没办法,以后找机会慢慢报答人家的情意吧。”
同学们在晚自学。石捧玉和张巧巧把陶自然叫到后排坐下。
石捧玉问:“自然,你爸爸、妈妈走了?”“走了。”张巧巧问:“欧阳老师叫你说些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件事!”张巧巧说:“我说嘛,这件事闹大了,看你怎么收场!”石捧玉说:“处对象我不反对,为什么非要和他?也太作践自己了!”陶自然反唇相讥:“我怎么作践自己了?你一个老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对象?你恋爱过吗?懂得爱情吗?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这些?”
石捧玉被噎住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恋爱?”陶自然说:“你谈过?在哪儿?谁?请出来看看啊!”石捧玉流泪了:“真要我说?”张巧巧说:“捧玉,别说了!”
石捧玉说:“不,我要说!我处过一个对象,他是我上一届的高中同学,一个著名钢琴家的儿子。这个钢琴家是解放后的归国华侨,为了报效祖国,他摆脱层层阻拦回到祖国。他的儿子也是个音乐天才,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后来,‘文革’中他爸爸被批斗,受不了虐待和侮辱而自杀。我的同学绝望了,要泅渡去香港,结果被淹死……这就是我的初恋。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摆脱对他的思念……”
陶自然非常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她紧紧抱住石捧玉,流着泪说:“捧玉,对不起……咱们应该同病相怜啊!爱一个人不容易,摆脱爱更不容易,你要理解我。我今后的日子不能没有他,知道吗,他已经长到我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