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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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神仙一把抓(1)

曾有记者问过我:人生的最大失败是什么?我未假思索地张口就答:我一生最大的失败是没有保护好牙齿。年轻的时候只知道牙疼,不知道疼牙,疼一个拔一个,刚到50岁就快成无“齿”之徒了!对剩下的牙齿再想视若珍宝也为时巳晚。去年冬天,在咬一个富士苹果的时候,一口下去,苹果没有咬下来,却感到自己的嘴里有点不对头,放下苹果才发现有半截门牙陷落在苹果肉里。这牙想必早已被虫子蛀空,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又艮又涩的假富士!从此,就更增加了我对日本货的抵触情绪。剩下的半截牙根也舍不得拔掉,现在可知道疼牙了,知道拔一颗少一颗了,跑了许多趟医院,又碰上高明细心的大夫,在牙根上打眼,埋桩,外面粘上假牙套,足可以假乱真地应付一气。

前不久参加东北亚文化考察团,在考察快结束的时候下海游泳,想不到那个费了我两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粘上去的假门牙,竟鬼使神差地被海浪冲走了。真是神了,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啦!嘴里缺少一扇大门,说话撒气漏风,张嘴一笑先露出一个空洞,实在有碍观瞻。我正处在从中年向老年的过渡阶段,还残存着一点点爱美之心,回到天津便直奔医院,想尽快地重新装上大门。医生却告诉我,先磨桩、咬牙印、送到工厂铸牙,半个月后试戴……可我在一周后还必须得赶到湖南去参加一个文学讲座活动。讲课的时间是早就定好了的,终不能因为掉一颗门牙就误人家的事吧。但门牙不同于别的牙,嘴里兜不住气,坐到讲台上就不是“口若悬河”,而是“口进凉风”,怎么对得起还热爱文学的人们,难道让人家觉得文学就是这副残缺不全、空空洞洞的样子?

正在不去不行,去又为难之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一位朋友发现我丢了大门,他向我推荐一位牙医,并说此人堪称“牙神”,保证立马就能把我的窟窿堵上!我将信将疑,因为以前找的并非江湖郎中,而是国家权威型的牙科诊所里的权威型的牙科医生,装假牙总要有个程序,咬牙印以及根据牙印铸新牙这些过程是不能省去的。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把我嘴里的窟窿堵上呢?一天堵不上,三天也来得及,我抱着很大的希望跟朋友来到棉纺一厂的职工医院,找到了口腔外科的主任于洪珊医生。他正在忙着,我前面还有几个哼哼唧唧闹牙的病人,或拔,或补,或修,或镶,我见于大夫手段极其准确、麻利,几乎是三五分钟就能处理好一个病人。病人们个个欢眉笑脸、千恩万谢而去,有位老太太嘴里咬着药棉说不了话,就一个劲地向他挑大拇指。看来这位于大夫果然有点神气。

轮到我躺在他椅子上了,我感到他没有多余的问话,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从抽屉里几百个早就准备好的假牙中,选出一个和我的门牙形状、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的,套在牙桩上试了试,然后就是打磨、做托、粘牢,装好我的大门总共没用半小时。我的嘴里一下子恢复了圆满完整、舒适自如的感觉,心里那份惊喜,那份感激,那份美妙,不知该如何表达,当时涌到嘴边的就是这句“神仙一把抓”。

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和原来的含义,中国奇人很多,到处都藏龙卧虎。而食人间烟火的无数血肉之躯,苦难和病痛也很多。你有运气碰上这些好心的奇人,你的苦难和病痛就被他们一把给抓走了!

我因掉了一颗门牙而被“神仙”抓了一把,可谓因祸得福,幸甚幸甚。

在台湾、香港和艺术圈子里的人聚会,因我生活在天津,大家的话题自然也会议论到天津。有人竟说天津最出名的是黑天鹅,言语之间心向往之。我十分地惊讶,对黑天鹅成为天津的象征竟一无所知。不知这是一种名牌商标,还是天津果真飞来了这种珍稀大鸟?哼哼唧唧不敢置可否,等待别人说下去……来由是这样的:《天津文学》的美术编辑李燕华,在台湾和香港举办过画展,出版过画册,打头的作品是一幅工笔《黑天鹅》,令人一新耳目,甚得好评。字燕华在这幅画的题字中标明是写于天津水上公园的水禽湖畔。在人们的常识里,天鹅似乎都是白的,连《辞海》里都称天鹅“羽毛纯白色,只在嘴端有一点黑”。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是关于天鵝的千古绝唱,里面象征着美好、善良和爱情的也是白天鹅。北宋的大画家赵佶,也只画过《红蓼白鹅图》……李燕华的笔下居然出现了前无古人的雍容高贵的黑天鹅!

我回到天津后,急忙抽时间到水上公园去寻访黑天鹅。李燕华所言不虚,天鹅确有黑的,且黑得纯粹,黑得神秘,黑得华丽。

一个忙忙乱乱,颠三倒四的日子,我去小王庄,因金刚桥大拆,中山路剖开,尘土飞扬,道路阻塞,被堵在离美术学院不远的地方。在不胜其烦的时候忽然想出一个自救的主意,何不就便去看看李燕华笔下的天鹅?

当我走进李燕华和她丈夫陈冬至合用的画室,面对她的一幅幅新作,恍若置身于一个宁静和谐、天籁自鸣的花鸟世界鹤立清秋,雁飞雪夜,双翠争鱼,蓝雀春醉,斑鸠栖于桐荫,银雉觅食花丛,鸳鸯则双浮双浴,托身清波,和鸣莲下……我欣然,畅然,身心很快得到了净化。

我为自己的这种感觉震惊,李燕华的画居然能挡住滚滚烦嚣,提升人的精神,让人很快沉静下来,心地变得纯净清爽。

在我的印象里,看工笔画最先见到的是技法,精勾细描,鲜艳逼真,却难免拘泥于细枝末节,限制了想象力。李燕华的画却浮凸着平静端庄的大气,可以说她的工笔画具写意之风——笔的功力,又有写意的灵秀。

她不是在刻意地描摹花鸟,而是与花鸟共笑啼,现造物之神妙,夺大自然之性灵,寄情纸素得象,象外生意。于是,她构造的画面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气象:典丽,瑰伟,幽深,曼妙,淳厚,自然。姿态绰约,生机益然,振奇拔俗,韵致悠远。

我猜李燕华构图造型的灵气,得益于先学油画,再学国画,可谓遐搜博采,无所不窥,积30年浸淫沉潜之所得,1984年改画工笔,便势不可收,拟古不泥古,出新不媚世。

但,她画面上的从容和静气,却是被生活磨砺出来的——因为她的生活里难得有从容和平静。1966年从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太行山区的一个县文化馆工作,后又下放到一个更偏远的小寨子里。现在看,那倒是成全了她,她干完领导派给的活儿,就抱着速写本到寨子外面练画,画栗树,画花椒树,画梯田……画一切她感到新鲜的景物。6年后当她调回天津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几大本素材,可以受用终生。可是天津市等待她的并不是安定和欢乐,先是她丈夫一病4年,然后是儿子即将从政法大学毕业的时候,在实习办案的路上出了大车祸,几乎成了植物人,她和丈夫又是用了4年的时间,才把儿子救活,让他自己能够走路、说话了。

这样走过来的李燕华,竟从未中断过绘画,越是觉得就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越需要拿起画笔。她救活了儿子,绘画救了她的心灵。她爱画荷,特别是秋荷,“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她爱画黑天鹅,或三只,或成双,或争唱菱歌,或双影分红,“野性方自得,人寰何所求”?

艺术表达的是人类的天性。画品和人品必然互为表里,浑然融通。细想之,李燕华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人习惯于低头看水,不可想象站立渤海边上抬头向空中遥望,在两千多米高的空中悬挂着一片汪洋巨水——实际上,从天津看普者黑,普者黑正是在天津西南方两千多米的高处。

普者黑——彝族话,“有鱼有虾的地方”。是滇东南翡翠般的一块高原湖泊,隶属于邱北县。我们的车在邱北县城里迷了路,打听了几个当地人都不得要领,这时候有个步履匆匆、腋下夹着一沓材料的年轻人,听我们是外地口音就主动停脚询问,然后叫住一辆出租车,在前面一直把我们引出县城。当我们下车表示感谢的时候,才打听出他竟是邱北县的副县长。

——这就是我们对普者黑的第一印象。云南是云贵高原的老大哥,山地高原占全省总面积的百分之九十四。可想而知,乘汽车在云南的大山里钻,越钻山越大。抬头就是景,低头就是险,“千里不可穷,随山远曲折”。是飞机让世界变小,而汽车又让云南变大。当你被汽车颠得腰酸背疼,臀硬腿僵,灰头土脸,唇干舌燥的时候,陡然跌进一汪清凉的碧水之中,那会是怎拜的一种享受呢?——我看到普者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想捧水洗脸都不忍弄脏了湖水,于是坐在湖边看水洗尘。天色临近黄昏,眼前万顷湖光,烟霭霞影。烟波中一座座青峰突起,山在水里,水在山中,水围着山流,山领着水绕。山绿得深厚,本绿得清澈,影落波摇,虚明不定,令人沉醉痴迷。一路风尘,一天颠簸,见到普者黑就值了。我不再躁热,从里到外都觉得沉静凉爽了。

晚饭后的篝火晚会也在湖边举行,壮、彝、苗、白、瑶等民族的青年男女或唱或跳或笑或闹,有时也拉游客参与,我和采风团的同伴都被拉进场子出了一通洋相。无论老少,无论民族,大家都被气氛感染,忘乎所以地疯跳疯唱、大笑大闹一通,不知今夕何夕,吾身何身……城里人难得有机会这样痛快一回,还是这些少数民族的青年男女令人羡慕,相比起来他们生活是比较单纯快乐,至少经常有快乐到忘我的机会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但感谢他们能把从世界各个角落里来的素不相识却怀有各种企盼的人,带进忘我的快乐之中。即便是短暂的也好。外出最终要寻找的不就是这种大的快乐、大的感动吗?

火热,情热,在普者黑岸边巨大的黑暗中,烧出一根通红的顶天立地的光柱。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了这样一根通亮的光柱。当他们也非要我唱歌的时候,我就哼了几句《花儿与少年》,我不知怎么就记起了几十年前喜欢的歌词:“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人中间最美的数少年……”

参加普者黑的篝火晚会是不用买票的,来去自由,带有一种原始的真挚、淳朴和野趣一所以这快乐是没有任何代价的,真实而深切,能够永志不忘。

现在免费能给你大快乐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有些篝火晚会是以吃为主,叫“海鲜烧烤”,以火光吸引你多消费,即所谓“吃喝不怕远征难”。各地民俗村里的篝火晚会,是要买票才能观看的,而且票价都不贱,那是“隔岸观火”,以观众的身份看演出,跟在这样的篝火边所能享受到的情趣不能同日而语。

第二天上午,根据日程安排我们要游湖。我渴望到普者黑的湖面上一游,却又担心是乘油客轮——乘那种轰轰隆隆的庞然大物,不像是游湖,更像是水上的入侵者和破坏者。因为总也忘不了在千岛湖看到的一景:大客轮过后,碧蓝的水面上漂浮着大片油星子和易拉罐、塑料袋、纸屑、空盒等废物脏物。河北的燕塞湖,风光气势不亚于浙江的千岛湖,开放了几年之后,被污染得面目全非,只好关闭进湖大门……亡羊补牢,却不知要多少年之后燕塞湖才能自我调理成原来的样子,也许永远都不能恢复原来的清澈和洁净了……越南的下龙湾,风景不算不美,有“海上石林”的美誉,就因为我们是乘客轮游览,而且两旁老有卖水产品和贝类的小商船跟随,叫卖声不绝于耳,让我始终觉得不能融人下龙湾的景色。

谢天谢地,普者黑上没有机动船,只有一字排开的柳叶形小木船。每条船上能坐五个人,游客自己划桨,船主掌舵。我选中的小船的船主是彝族的两个小伙子,上船后一打问,他们还是亲哥俩,哥哥阿良持桨坐在船头,弟弟阿木在船尾掌舵,这就为我们水上飞舟打了双保险。

天公也成全,轻云薄雾遮住太阳,似阴非阴,淡霭空濛,既不影响视野,又免了一场暴晒。几十条小船飘飘摇摇像一片散乱的箭头先后射向普者黑的深处,游客们大呼小叫,拍桨击水,人心欢娱,惊飞了一群群水鸟。渐渐大家为湖上的景色所迷,眼睛看不过来,嘴巴便顾不得说话了,水面上开始沉静下来,小船之间也拉开了距离,真的像树叶一样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湖水里,星星点点淹没在波光云影之中。只见群峰俯仰,平湖一镜。水光重叠山影,湖里看山山更幽,倒影迷幻青岚,山里藏湖沉翠碧。

造物的神奇令人无法解释——你说高原湖泊的特点是把千山浸在水里吧?可泛舟普者黑却绝没有身在高原的感觉,农民们单人驾舟在湖里挖猪草,妇女们在湖边冼菜、剖鱼,分明一派田园景色。特别是那一片片远望接天的野生巨荷,盖住水面,、莲芰生烟。我请阿良将小船划进荷阵,船推浪移,菱香浮动。我相信自己看到了生在五百年以前的诗人们才能看到的景致:“船人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

普者黑是一片活水,我查地图知道这是南盘江水系的一部分,南盘江最后注人珠江,从普者黑顺流而下可以漂到广州、珠海。普者黑共有湖泊六十多个,水浸青峰二百八十六座,岛上溶洞二百四十个,真可以说把山、水、林、洞、田园等天下美景都揽在怀里了。置身于这般似真似幻、如诗如画的境界里,我觉得还缺点什么,或者是应该做点什么,以不辜负这片山水。到底缺什么或该做什么,我一时又想不清楚此时从远处的小船上传来歌声,待远处的歌声一停,我们的小船老大开口了:“我是灶你是锅,你是兔子我要撵上坡……”这歌词是后来他用普通话翻译给我的,他唱的时候是用彝语,我听不懂,却感到身心大畅。他的歌声极为髙亢、婉转,且富于感染力和穿透力,不仅是我们船上的人,我相信整个普者黑都被感动了,四面八方的小船开始向我们靠拢。

我深感一种上对了船跟对了人的幸运,在城市里绝难听到这么好的歌,自然,纯真,滔滔不绝,变化万端。我对自己说:圆满了,太圆满。美景,美声,情美,人美。

阿良一开唱,湖面上再没有人应声了,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有时坐在船尾的弟弟接替他唱上几首,虽然唱得也不错,但比哥哥要差远了……利用小船靠在一个岛上看溶洞的机会,我为他们哥俩买了矿泉水,让他们润润嗓子。并打听到,阿良差不多就是普者黑的“歌王”,求婚的时候,他在山上跟现在的妻子对歌三天三夜。按彝族的风俗,结了婚就不能再唱了,今天载着我们这些从远方来的崇拜者,又是在湖心里,大概不会惹得未婚姑娘们误会,所以才敢放开歌喉一唱为快。我用“崇拜”这个词是经过考虑的,当时我对阿良的感情大概就跟“追星族”见到自己崇拜的歌星一样。目前还没有哪一个歌星能激起我像对阿良这般的喜欢。

天到正午我们才结束了游湖。我知道阿良他们要排几天的队才能轮上一次载客游湖的机会,每次也只能挣到十几元钱。临告别的时候我给他们哥俩一点小费,他们却红着脸拒绝。这让我无地自容,我就怕自己的俗气亵渎了普者黑的风景、亵渎了阿良哥俩的歌声和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