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大哥去世的消息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倒不完全是悲伤,主要是震惊。一个多月前我回老家看他,他的状态还非常好,赶集、下地噔噔的,中午吃捞面比我吃得还多。三天前侄女打电话来,还说她父亲的身板儿忒好了,整个麦秋没闲着,刚帮着老儿子收完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生死的转换难道可以如此迅捷、突兀?平时听到什么人猝死的消息,虽然也要惋惜一番,但跟自己的亲兄弟突然故去大不一样。骨肉连心,疼到深处,于是生出许多疑问……一个人可以毫无缘由地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要死去则必须有原因。如果没有原因、没有预兆就撒手走了,会把亲属坑一下。但那也许正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叫“善终”。“善终”比“善始”更难得。
“善终”是有条件的,要活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是俗话说的已经活够了本儿。死的时候要干净利索,没有受罪。
对许多人来说,死可不是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按现代医学的解释,人的死亡“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要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最后告别这个世界”。“善终”就是没有这种痛苦,或极大地缩短了这种痛苦的过程。
于是人们把活到古稀之年再去世称为“喜丧”——把“丧”和“喜”联系起来,是中国文化的高明。办“喜丧”和一般的治丧感情的投人不一样,表面上是办丧事,心里却把它当成是办喜事。明明是死了人,又喜从何来呢?喜的是生命已经不亏,到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自己不再受罪也不会给活着的人添罪了。
这几年我可真是见过几位受够了大罪之后才闭眼的人。本人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家属的亲情、孝心也被折腾得到了最后的临界点,嘴里不说,心里恨不得快点解脱,病人解脱,别人也跟着解脱。人人都希望能健康长寿,但肉体凡胎是由碳水化合物构成,活的年头太长了,怎么能够健康?最常见的是没有力气控制屎尿,干净了一辈子最后却陷于屎尿阵之中,失去了排泄的快感和做人的尊严。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有些宗教里关于“原罪”的理论……死是对一个人所有罪愆的总惩罚。
所以能够预测自己圆寂日期的高僧,提前许多天就不吃饭了,或者喝一点能清理肠胃、让肉身不坏的草药,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脱离尘俗。
大哥走得这么干脆利落,自然不会受罪。他活了77岁,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们的祖父活了74岁,父亲是77岁,他们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很清醒,走得干干净净。看来我们蒋家的男人大体都是这样的寿命了——正因为寿命不是很长,所以受的罪也少。我算了一下,自己还有20多年的阳寿。突然间对自己最后的结局看得清清楚楚了,心里一阵轻松,感到欣慰,没有丝毫的恐惧或遗憾。这要感谢大哥,是他的去世提示了我……有生必有死,人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死亡追赶,或者是追赶死亡。人应惧生,而不是惧死。村里蒋姓一族,长一辈的人已经没有了,我想大哥对死早有准备,也许等待好几年了。特别是一年多前大嫂去世后,对大哥来说,死就变得真切和迫近了……感到意外的只是我们。意外的理由就是他的身体还很好,这其实是很盲目的。
在身体很好的时候离世是不失尊严地自己走,身体被彻底拖垮后再去世是被动无奈地被拉走。
我们共有弟兄四个,二哥死得最早。天津还有一个七十岁的三哥,他对家乡对大哥乃至对乡亲们的感情是我这个最小的弟弟所无法比的,他坚持要回沧州亲自为大哥送行,让我暗松一口气。我原来还担心,三嫂或侄子们怕他年纪大吃不住奔丧的辛苦,不让他回去。那样我就成了家中惟一的长辈,一个长辈在丧礼上应该怎么做我可是一窍不通。
治丧有严格的程式,极尽繁琐和铺陈,一切都得按规矩和乡俗进行。你说你有真情,很悲痛,但乱哭乱闹也不行那叫“闹丧”。“闹丧”所表达的意思是对丧事办得不满意,对帮忙的人或侄子侄女们有意见,想找茬闹事。会说你在天津呆了几年,故意狗长犄角——羊(洋)式的。我可不想叫本家的晚辈和村里的乡亲们说闲话,最好是一切都做得中规中矩。哭要会哭,说要会说,站要会站,跪要会跪,走要会走……在治丧的全过程中,每一项程序都有许多人在围着观看,你做错一点就会惹得议论纷纷或被指指戳戳。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奔到兄长的灵堂前,是该跪着哭呢?还是弯着腰哭?
有三哥在,我就省心了,一切按着他的样子做就行。偏我有个毛病,性情急躁,说话快,动作快,走路快。到了大哥生前居住的门口,一大群乡亲在盯着我们,不说话,不打招呼,连做棺材的也停了手直瞪瞪地看我们怎样哭,有人扭头跑进院子,想必是给侄子们送信儿,院子里立刻传出爆炸性的哭声。这一紧张我就忘记等三哥了,也许是急于想见到大哥的遗容,自己腿长脚快地先进了院子,这时候侄子们哭着迎了出来,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先于哭声而流出来了。奔到堂屋,见大哥的身上罩着黄布,躺在一个玻璃棺材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水晶棺材?没听说哪个侄子发了大财能给大哥买得起水晶棺材?门外边不是正在赶做木头棺材吗?怎么不让我们见大哥最后一面就人殓了?就在我走神发愣,手足无措的时候,两个侄子扶架着三哥嚎啕着进了屋,我赶紧小声请示:
“要不要跪下哭?”“不要。”
“咱得见见大哥的面儿吧?”
“得见,”三哥发了令,“打开冰柜。”
原来那是冰柜,为了镇着大哥的遗体不会变坏。
麦收季节,正是五黄六月天上卡火的日子,浚有生命的肉体很快就会腐烂。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碰上事就犯傻,常常露出一股呆气。
冰柜是两半儿的,有人开始撕揭封住连接处的胶布。
要和大哥见面了,屋子里掀起一个痛哭的高潮,极富感染力,当时即便是木头人也会随着掉泪。侄女婿大声提醒哭泣者,他的声音高出所有的哭声:“不要把眼泪掉在死人身上!”
冰柜掀开了,黄布拿掉了,我见到了大哥的脸,我对这张脸是非常熟悉的,现在却失去了生气,显得发黄,僵硬,怪异。嘴张着,眼也半睁着……莫非因走得匆忙,有些心事未了?小侄子用手掌帮着他父亲合眼、闭嘴,口中还念叨着:“爸爸,我三伯伯、老伯伯都回来了,你老牵挂着的人都在这儿守着呐,就放心地走吧。把眼闭上吧,把嘴闭上吧,别吓着你的小孙女。”
小侄子的话又把满屋子的哭声催动得更为悲切凄厉了。但大哥的眼和嘴仍不肯痛快地紧闭上,小侄子的手掌仍然极有耐心地在大哥脸上摩挲。人死了就该闭眼,所以人们把死亡又通称“闭眼”。死而不闭眼,是死得不安,也让生者不安。这时候哭已经不是主要的了,每个人都希望大哥快点把眼和嘴闭上。于是知道大哥心思的人,或者边哭边加以解劝,或者在心里默默地跟大哥对话,就仿佛大哥还能听得到大家的话一样。
我在清明节回来的时候,知道大哥有两伴心事,一件是大侄子的儿子买房缺一点钱,另一件是二侄子的大小子还没有说上媳妇。其实这都不是大事,大侄子全家在天津,他是铸造业的能人,兼职很多,收人颇丰,他们既然想买房就一定会有办法弄到钱。二侄子的大小子才20岁出头,长得精精神神,身体健壮,尽管读书不多,在农村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吗?我也暗暗地劝慰大哥,该闭眼时就得闭眼,该撒手的就得撒手。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儿女的儿女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人死是高潮,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哭你,想着你,念叨你,在三天的治丧期里你是全村人关注的中心,一个普通人不就是到死的时候才被人发现你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不可缺少吗?是死成就了一生的辉煌,你已问心无愧,赶快高高兴兴地去找祖宗们和大嫂团聚去吧。
大哥的双眼终于慢慢地闭上了,嘴还微微地有点张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主事的人张罗着又用黄布把大哥盖上,把冰柜合拢,重新粘好胶布。我们从天津赶回来为大哥治丧的第一个程序就算完成了,大侄子把三哥和我让进里屋,要进行第二步:全家人商议丧事应该怎么办?
大侄子说:“我爸爸不在了,三伯伯、老伯伯就是我们的老人,丧事该怎么办得听您二老的。”这话说得我鼻子乂有点发酸,大哥的丧事该怎么办,主要得看大哥儿女们的意思,我相信在我和三哥回来之前他们兄弟姐妹肯定巳经商议过了。尽管大侄子说得很动情,很客气,表现了对还活着的长辈的尊重,但我和三哥却不该轻易发号施令。我让大侄子先说说他们的想法,他说:“我和三伯伯、老伯伯在天津生活,丧事怎么办都好说,村里还有三个兄弟,丧事要办得合他们的心意,该有的程序一样也不能少。”
大侄子说得合情合理,他的情绪也很冷静,到底是喜丧,哭归哭,哭过就算。我请三哥表态,他对侄子们的想法表示赞成,我也觉得我们没有理由反对或另外再提出一些要求一一除非我们是想挑刺儿。
三哥提了个我也很想知道的问题:“你们的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老家的侄子们必须对他们父亲的两个亲弟弟有个交代。大哥和三侄子住在一起,就由老三来说:“昨天晚上,我爸爸到二哥家吃面条,前些日子有人给二哥的大小子介绍了个对象,媒人回信儿说,基本就算成了,大后天正式定亲。我爸爸高兴,吃了快两大碗,九点多钟回来先去了茅房,大概是想解完手就上炕睡觉。隔了一会儿狗叫起来了,我以为有外人来串门,出去看了看没有人,等我一回到屋里,狗就又叫个没完,我第二次出去把它喝唬了几嗓子。等我一回到屋,它叫得更凶,我突然意识到不好,赶紧往外跑,我爸爸已经堆糊在茅房外边的墙根底下了。我喊您侄媳妇把我爸爸抬到屋里,赶紧叫孩子去把我二哥和老兄弟叫来,我去请大夫。大夫来了又打针.又灌药,我爸爸就始终没有醒过来,到凌晨四点咽的气。”
如此说来大哥真的是“喜丧”——因喜而丧。成了他一块心病的孙子谈成了对象,一高兴就吃了那么多面条,老家的那种大碗,有一碗就够他那已经工作了77年的老胃对付的……大哥应该是死而瞑目的了!
亲属将治丧的大原则一经确定,帮忙的人就开始忙乎了。其实就在我们一大家子人还在东屋商量的时候,治丧的领导核心已经自然形成并开始工作了。以我本家的一位兄弟为首,他在村里是个说说道道的人物,还有一位负责记账的,一位守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兜专管钱的出纳,一位掌握治丧进程、指挥和调度一切的“总理”,另外还有两个侄子辈的人当跑腿的,负责采买。他们占据了三侄子家最好的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就成了“治丧大队”的队部,治丧工作也就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
在当街一拉溜搭起了三个大棚一一都是租来的,铁管一支一架,用印了治丧图案的白布一罩,里面摆上了几十张饭桌,大出殡的架势就出来了——这几十张饭桌非常重要,它标志着丧事的规格。主家想办多大场面,就看有多少张饭桌,将饭桌摆多少天。
治丧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吃,根据你的家底儿,你想把丧事办到什么规模,桌上的菜应该上几个碟几个碗,约定俗成是有惯例的,你太寒碜了就让村里人和亲戚们笑话,甚至会怪罪。大哥的两个兄弟和长子都在天津卫做事,侄子们又想把丧事办得好看,那就得豁得出去让人吃。再说人家来吊唁都不会空着手来,烧纸是必带的,同时还要随礼,少则10元,多则几十元不等,不交钱的也会送一块幛子布料。
在民间深入人心的“吃绝户”最早就是由治丧引起的:没有儿子的人死了,在办丧事的时候人们就会拼命地吃,主家如果不大大方方地让村里人张开肚皮大吃几天,就会犯众怒,遭到唾骂。因为他继承了绝户的家产,也是白拣来的。以后演化成凡是丧事都要吃,从吃的规模看丧事办得排场不排场。吃是给死者减罪,到阴间少受苦,也是给死者的后人免灾。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随着“治丧大队”的成立,火头军立刻行动,在院子里和大门口两边垒灶埋锅,一笸箩一笸箩的馒头蒸出来了,一大盆一大盆的菜炒出来了,一箱箱的白酒、啤酒从供销社搬来了……本家兄弟以及为丧事帮忙的人,理所当然要在丧事上吃,外村来吊唁的人随到随吃,流水的筵席就算开张了——所谓“流水席”就是指吃饭的人像流水一样哗哗流不断,前边的人刚吃完,后边的人又接上来。或者前边的人还没有吃完,后来的人已经在等着了。
但是孝子们——也就是我的侄子、侄女、侄孙子、侄孙女、外侄孙子、外侄孙女们以及我们从天津去的一帮人,吃饭要自己想办法,或者见缝插针地从灶上摸个馒头盛碗菜。找个地方三下五二地划拉到肚子里去,或者到哪个侄子的家里让&媳妇抽空给做碗汤喝。所有参与办丧事的人都是在帮我们家的忙,从情理上说我们应该照顾人家,人家没有义务还要照顾我们。可是整个丧事有自己的领导机构,一切活动安排都是听从“治丧大队部”的号令,我们倒成了局外人。
“治丧大队部”的几位核心人物,他们坐在炕上天南地北,家长里短,说得开心,笑得痛快。三天里他们很少下炕,更难得出屋,灶上炒出了菜先端给大队部的领导,他们喝的酒也比外面那几十桌上的酒高一个档次,丧事操办过程中的大事小事都得请示他们以后才能办——办丧事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平时农村干部的权威性了。
其实,大哥也被冷落在一边了。这些人并不悲伤,无非是想借他的死热闹一下,大吃大喝,猜拳斗嘴,过过酒瘾,而且吃喝完了还不会感谢他。因为谁都知道,很会过日子的大哥,在他活着的时候是绝不会请这么多人到家里来十个碟八个碗地吃喝一通的。如此看来,与其死后被动地挨吃,真不如活着的时候主动请人来吃……三天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寂寞的大哥的棺材旁边,和认识的乡亲说话,回想我在村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好奇地看着丧事乱糟糟地以吃为中心地在向前推进。
第二天的主要程序是火化这令我大为不解,已经拉开架势要把丧事办得热闹、堂皇,还做成了那么结实壮观的棺材,为什么还要火化呢?“治丧大队部”的头头向我解释:现在农村不许土葬,谁家死了人偷着埋了,让村委会知道了,不仅要把人挖出来照样送到炉子里去烧,还要罚款。没有人敢惹那个麻烦,于是农民们想出了这个招儿,死一次葬两回,先火化,后土葬。只要火化完了,你再折腾多热闹政府也不管了。
这才是农民的幽默——是无数“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中的“策”。
人们之所以惧怕火化,是因为火化完了人就彻底地消失了。因此有些老人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千万不要把我烧了!”现在先把人烧了,还要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