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道”也不是只有五条道。至少有三个版本,一说从马场道往北数五条道,不包括成都道;一说从成都道往南数五条道,没有马场道;还有一说不算半截的常德道……总之构成“五大道”气象的是六条道,不管是从南边砍去一刀,还是从北边削去一块,或者从中间抽走一条,“五大道”的景观就都不完整了。
“五大道”凝固了天津的近代史。天津最早的繁华商业区在东北角,到明清时期,城里成了政治文化中心,即所谓的“北门富,东门贵,南门穷,西门贱”。随着资本主义列强的人侵,或者说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萌发,天津市的中心逐渐南移,产生了劝业场商业区以及“五大道”。
细说是自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英国人首先在天津开辟“租界地”,到“八国联军”侵入北京,至少有八个国家在天津建立了“租界地”。至今,其他国家的“租界地”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而消亡了,人们已记不清楚它们的区域和界线,即便还有残留的痕迹也正在逐渐消亡。惟原来属于英国“租界地”的“五大道”,虽历经近一个世纪,却声名不衰,《今晚报》能以“五大道”命题征文,也足见其魅力随着岁月的流失似有增无减。
这是为什么呢?
天津曾经是一座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城市,“五大道”正是这种色彩的徽记。成都道最早叫“伦敦道”,大理道则以英属的“新加坡”命名,马场道——顾名思义是通向英商赛马场的道,最早曾以“英国租界董事会董事长”德璀琳的名字命名……后来由于北洋政府的腐败,军阀连年混战,一批中国的官僚政客,清末贵族,各路军阀,以及洋行买办,豪绅巨贾,都纷纷进入英租界栖身,以求庇护。如袁世凯、黎元洪、冯玉祥,清王朝的庆亲王载振,大太监小德张,国民党将领鹿仲麟等等。他们买地建楼,争奇斗异,装修奢华,于是构成了“天津小洋楼”群,被世人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道以楼荣,楼因道贵。再加上绿树环抱,见缝插针的草地、花坛和小花园,使得“五大道”区域整洁幽静,形成一种特殊的居住环境,被视为“非等闲人可以跻身的特殊地域”。
“五大道”是凝固的历史,是耻辱的标记,同时又是天津市发展、变迁的见证。
这五条幸运的大道,甚至到现在还是天津市的一道景观。这又引人思索许多东西——因为它是“五大道”,而不是一条道,成片,成规模,用眼下时兴的话说是一个“小区”。所以能成气候,能留存下来成为历史。
但是,古往今来任何一座城市都是分成许多住宅小区的。天津也一样,平民区有谦德庄、西于庄、同福庄,高档区有小白褛、滨江道、官银号……为什么都没有形成“五大道”的效应呢?解放后,工人当家做主,建了一些工人新村,如中山门、丁字沽,现在是“危陋平房改造”的对象。改革开放后也建了一些新的住宅小区,比如“天拖南小区”,刚建成的时候是何等漂亮,现在又如何呢?
在人类一切造型创造中,最庞大、最复杂、最耐久的就是建筑。它所表现的文化艺术意义也最为丰富和强烈。一座建筑,特别的是一片小区,从一规划设计的时候起,赋予其很髙的文化品位,凝固住民族的思想和艺术,以后才有可能成为凝固的历史。如果一建成就是个该拆掉的东西,毫无文化价值可言,又怎么能指望这样的建筑或小区会“成气候”,“凝固住历史”呢?
“五大道”是七八十年前修建的道路,至今仍不落后,比有些新开的道路还要宽一而有些新路,通车就塞&“五大道”虽坐落在市区,四周被闹市包围,却能闹中取静——这一格外被现代人所珍视。因为住在市区的人们,现在想散步都困难了,大道上跑车,便道上摆车,满眼是灰尘,满嘴吸废气……现代人似乎正在执著地实现卢梭的预言:“城市是人类的垃圾堆”。《汉书》里也说:“商贾大者积贮信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羸,日游都市。”现在的城市越来越集市化,几乎是街街为市场,无路不摆摊儿。
就这样,在时代更迭的不断对比中,“五大道”成了一本书^这本书曾经被封锁过,被想望过,被批判过,被保护过,现在却被人读出了一点味道……何为神医?
由于人类对大自然的崇拜和恐惧,创造了许多美丽的神话。
由于人类对自己身体的崇拜和恐惧,最喜欢神化医生这一职业。
从古到今,每个时代都流传着一些神医的故事。但,于今为烈。各式各样神神道道的人充斥社会,预测疾病,意到病除,无所不能,玄之又玄。我也曾接触过一些这样的人物,在没有见到他们之前,只听传说,大体是相信的,对他们充满好奇和敬意。一旦面对面地跟他们交谈,看他们治病,听他们的“带功报告”,立刻充满了失望和疑虑,神秘性顿失。凡这类活动我都不能坚持到底。
回想这许多年来,亲眼见过的奇迹只有一回——四年前,有位朋友的姐姐患红斑狼疮陷于最后阶段的昏迷,形容枯槁,精气神已散,被天津市最具权威性的一家大医院判了死刑,劝家属把病人抬回去安排后事。
这时候,一个意外的机缘我认识了杭州的中医大夫来春荣,得知他又以诊治红斑狼疮擅长,便把他请到天津给朋友的姐姐试试,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呗。他见过病人之后说:“先吃三付药让她醒过来,七付药之后能吃东西,春节前让她下地过年。”当时距春节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来春荣有点漫不经心,却又说得斩钉截铁。让我这个引荐人在旁边脸红心跳,无地自容。根据我的经验,敢说这种大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神医,一种是骗子。而来春荣怎么看都不像是神医,刚40岁上下,既非医学院毕业,也没有祖传秘籍,据传闻他不过是有奇遇,遇奇人,获奇方……根据我的观察,中国的医生一般说来都有两个特点:
一,不爱多说话,板着面孔,对不认识的病人问十句也未必肯回答一句。
二,开处方如同鬼画符,只有收费和发药的“小鬼”才看得懂他们写的东西。
倘你碰上一个不是神医却会神聊的家伙,从古到今,从神到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你就要小心了。这很有可能是巫医、术士,或顶多是个三流医生。
病人对医生的话最为敏感,听得最认真,分析得最透彻,联想最丰富。有一句话跟实际情况不符,就会引起病人的猜忌,或者造成心理负担,或者对医生失去信任。所以聪明的医生不多说话,以沉默藏拙,掩饰自己的不懂和没有把握。非讲不可的时候也只讲自己精通的和有把握的知识,或者贩卖医学常识。
来春荣正好相反,几乎是口无遮拦,有问必答,答则语气坚定,绝不模棱两可,吞吞吐吐。比如他问我:“人都是怎么死的?”
我说:“你是医生,这个问题理应由你来回答。”他似乎就等着我这样来反问他,其实他在问我之前早就有答案了:“世界上的病人死有三种原因。一,被医生吓死的,有些病藏于人体原无大碍,经医生一吓唬,病人经常想哪个部位哪个部位肯定是要出问题了。二,吃错药死的,药之所以能治病是因为有毒,误服、错服自不必说,即便开始是对症的药,每个人情况不同,身体的状况千差万别,病情千变万化,而现在的药变成了机器的标准件,千人用一个方子,万人吃同一种药,应该随着人体、病情、时令不断变化的药反倒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焉有不中毒的道理?无非是有的急性中毒,有的慢性中毒。三,乱吃营养品吃死的……”
如果说,对他的许多观点一时还无法验证的话,那么验证他在病人家属面前吹下的大话可是太容易了。3天、7天,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朋友的姐姐果真像来春荣许诺的那样,准时而有节奏地一点点康复起来。一年后重回外贸行业,现在满面红光,活得忙碌而得意。
这不能不说有点神。能如此地起死回生。大概可以算做是神医了吧?
当病人称他为救命恩人,对他千恩万谢的时候,来春荣又显得有点漫不经心。我从旁观察他,他不是傲慢,不是故作矜持,而是一种不经意,不太看重这个,不想拿这件事情刻意渲染。
说明这样的事情他经得多了。或者说经他的手救活过不少人。
救人一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就是医生为什么容易被神化的原因。疾病的方式数不胜数,且富扩张性,仿佛使整个世界都在逐渐萎缩。正是疾病的强烈,突出了医生的价值。强大有效的治疗,使真正优秀的医生有了高人一等的乐观和自信。
人们越是相信他是神医,心就越容易变成一扇空门,打开来迎接他,他医治起来会更容易些,真的就有可能成为神。神是人造的,人们愿意信奉什么,就会造一个什么样的神。
由于我对来春荣这个人发生了兴趣,这些年来就一直关注着他的行踪。他以杭州作为大本营,在北京、天津、沈阳、广州、上海等许多城市设立医疗点,或跟当地的医院合作,用大卡车载着草药向全国发送。眼下城市里的许多国家医院萧条,他一去病人就排长队,既救了病人,又救活了医院。他把每个月的时间分成几段,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我相信,中国有绝招儿、能治绝症的好医生有的是,但像来春荣这样确有绝招儿,又善于经营自己绝招儿的医生就不多了。所以他发了大财。他有了钱,就更有条件舍医舍药,做种种好事,医术就被传得更神,连东南亚一些国家的头头,都慕名请他给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