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为什么老女配小男就不能生出天才?我怀疑这个理论是花心老男人创造出来的,借以诱惑那些存有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念头的年轻女子。但,怀疑只是怀疑,等我有了闲工夫,把世界上的天才人物的传记搜罗起来,将他们的祖宗八代查一遍,就会一目了然。现在,还是回到普通的父亲话题上来,这种普通的父亲占人间父亲中的绝大多数,因为天下的婚姻大多数还是讲究年龄般配。过去中国民间倒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也只是大三,而不是大三十。
最能体现人间普通父亲心态的,当数前辈作家萧军的一首诗,其中两句是:无病即是福,有子万事足。这是一种超脱功利的父亲胸怀,能够重视和欣赏纯天然的父子关系,首先就是个快乐的父亲,而且也未必就不是好父亲。古训也有类似的教导,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过去生儿子的意义本来就非常单纯,为了传宗接代,或是出于尽孝,只要有儿子就行。至于他将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那是后事。
是现代社会的竞争机制,使父亲这个角色复杂化了。想当年我读到萧军诗的时候,正巧刚做了父亲,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当时社会上对复员军人通称大兵,许多人在背后使用这个词汇的时候还要特意在大兵前面再加上一个傻字。我当兵前的老同学、老同事,在就某一件事情开导我的时候总是先铺垫上一句:你当兵都当傻了,然后才开始说正文。我复员不久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在制造疯狂的同时,那也是一场制造傻子的运动,傻大兵被再造一番,堪称傻上加傻。越是傻子活得越自然,没有许多宏伟的计划和目标,只知道顺应生命本身的程序,结婚、生孩子、当父亲……可想而知,这样当上了父亲肯定是个糊里糊涂的傻父亲。
再傻的父亲,也知道孩子是自己的好。大胖小子的漂亮可爱,使初为人父的生活充满巨大的欢乐,我享受这份快乐多于思考对儿子的培养和教育,那个时候好像对子女的教育也不像现在这般重视。一有空就把他杠在肩膀头上到处游逛,傻呵呵地随处散发一个父亲的骄傲和快乐。儿子读中学的时候,也正是我写作最忙的时候,爷俩各忙各的,正好他也不希望我多管他,表现出男孩子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我便洋洋自得地以为儿子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甚至在他面临高考的时候也大撒把,终因丢了准考证而被挡在考场外面半个多小时,这当然影响他的考试成绩,最终还凑凑合合地上了大学。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正兴头很高地沉浸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之中,未能认真帮助他选择个合适的工作单位,干了几年他便自作主张地辞职南下,独自去闯世界。
至今想起来,我当父亲的经历,除去充分享受了儿子带给我的快乐,就是我欠儿子的,在儿子成长的重要关头都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为此常怀愧疚之感。儿子却显得很大度,他说这叫歪打正着,正好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了选择的自由,可任他由着自己的天性自然发展。他庆幸我没有用自己的观念塑造他,没有把他限制在我的知识范围里一父子站得太近,阴影会扼杀孩子的成长。
也正因为在给儿子当父亲的时候有诸多失误,之后在给他妹妹当父亲时就做了修正,自己感到的遗憾也就少一些。一个男人有几个孩子就要当几回父亲,每一回的责任会有所差别,感觉也不尽相同。就像一个好的演员,扮演一个角色可以演出许多场,每演出一场都会有新的创造,新的体会。
儿子长大以后
―个男人,应该感谢儿女。没有儿女他就当不了父亲,而不当父亲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完全的男人。
我初为人父的时候是在工厂里,有位车间副主任五十来岁了,他经常以抱怨的口吻向我炫耀:今天裤子被儿子穿走了,明天新买的上衣又被儿子换走了,他的一身行头几乎都是捡儿子穿破的或不要的。当时我真的非常羡慕他,有一个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多么有趣,多么幸运,爷儿俩可以争穿一条裤子,衣服鞋袜可以换着穿,这才叫天伦之乐。
什么时候我的儿子也长到那样大?自己当时也很年轻,就觉得要把一个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是很遥远很不容易的事情。虽然觉得儿子小也有小的乐趣,很好玩,极可爱,却仍恨不得他第二天就长成大人。
现在已年过花甲,就觉得当初的那些想法很可笑。人能长大或许不容易,但是很快,转眼就是百年。当儿子真正长大以后,又会常常想起并留恋他的童年时期,如有可能宁愿自己多吃点苦,多受点累,也希望将儿子的童年时代多留住几年。
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也许有太多的不幸,赶上了太多的动荡、灾难和政治运动。但也有一大幸,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充满色彩和刺激,培养了我的性格,为我的一生提供营养。同时又拥有许多童年时代美好甜蜜的记忆。
我有个偏见,总以为在现代城市长大的人是没有童年的,至少他们不会对童年有深刻美好的记忆。因为他们大都走过一个相同的路线:从托儿所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学校,生活大同小异,色彩千篇一律,大部分时间在房子里度过,跟玩具动物相处,没见过或很少见过活的牛马羊猪,不知何为原野,何为蓝天和星空。
他们的童年只给父亲提供了巨大的快乐和幸福,当然也有辛苦和责任,上学后就要催他好好读书,催他考重点中学,催他考大学……可谓操碎了心。
我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发觉儿子长得跟老子一般高大了,不能说不高兴,但有点生疏。不可避免地也享受到了十几年前我那位副手经常向我炫耀的那种快乐,只是我的感觉比那时候要复杂得多。开始是他穿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自然要比他的高级一些,有些在当时来说算比较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显不出有多么好,穿在儿子身上效果则大不一样了,人配衣服,衣服抬人,相得益彰。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凡是他能穿的,他喜欢穿的,都先让他穿。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着装风格,不再抢穿我的衣服,而是轮到我捡他的衣服穿。他不要的,我穿在身上,还让人觉得挺新潮。
现在似乎是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儿子开始为我置办行头,偶尔还会引进一些名牌,似乎是有意识地为我设计形象。前几年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花九十元为我买了一双美国皮鞋,当时穿这个价格的皮鞋已经算相当奢侈了,在此之前我还从未穿过超过三十元一双的皮鞋。穿在脚上果然舒服、轻便,心里也轻飘飘的,终于享受到有儿子的好处了,以前的投资开始见效益,开始回收那双鞋还没有穿坏,有年春天儿子突然又给我买来一双老人头,内部价格还花了二百八十元。我不敢不高兴,在心里可打了折扣,甜甜的又带点苦味儿。我对名牌可没有太大的热情,只觉得不实惠,而且这些什么鬼名字,明明是脚,为什么说成头?当时我还在中年阶段,不愿意被提前打入老人行列,心里难免有些瞥惕。父子情深刚进入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儿子在向他母亲打听我的腿长,腰肥,我赶紧放下笔,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要为我买一套真丝的衣服,光一条裤子就二百多元。打住,我这两条腿值不了那么多钱!什么话,您这两条腿给二十万咱也不换。
妻子也在旁边奚落我,真是土得够劲了,现在穿真丝衣服很普通。过去给儿女买衣服花多少钱也不心疼,现在轮到儿子给你买衣服反倒心疼了。
心疼倒也不假,更主要的还是不习惯儿子为我设计的那身行头。底下是老人头,上边是一身真丝裤褂……那还得再添三样东西:左胸口袋里放一只金怀表,表链要露出来挂到扣眼上,右手举着鸟笼子,左手牵着狗……还是等以后养了狗和鸟再说吧。
儿子这份心意,还是让我感到骄傲,感到欣慰。他想用名牌武装自己老子的心情,跟他小的时候我想用最漂亮的衣服打扮他,不是一样的吗?我还没有觉得自己老,可是儿子突然间长成大人了,要来关心照顾我。我对这种来自儿子的关心和照顾,却还不太习惯。
儿子怎么会是突然长大的呢?难道这是很容易的事吗?他小的时候像一个活跃的水银球,到处乱滚乱撞,不知从床上摔下过多少次。当时一间屋子半间炕,为了让床底下多放东西,便把床腿垫得很高,又是水泥地面,居然没有被摔成重伤,可算他命大。至于脸上靑一块,头上起个包,对他来讲不算什么。有时我在干活的时候,不得不把他拴在床架上,让他有多半个床铺的活动范围,却又不会掉下去。我称这为床牢,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倘是把他放在地上,那屋里就会大乱。他什么地方都要踢一脚,都要伸一手。你越不让他摸的东西,他越要摸。有一次竟把手伸到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稀饭锅里。我至今不明白,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非要把手伸到那个热气腾腾、糨糨糊糊的粥锅里去搅一搅。害得我每天抱着他从城西到城东一个专治烫伤的卫生院去换药。夜里他疼得哭,我就抱着他在地上转……折腾了一个多月,幸好治疗及时,遍求名医,治疗护理中没有一点失误,才没落下伤疤。
当时我不感到累,只觉得睡眠不足。有时在哄他睡觉的时候,自己便也睡着了。有那么两次我睡得正香。突然被大雨浇醒,以为是梦,明明在屋里睡觉怎会有雨?可脸是湿的,身上是湿的,大雨还在下,原来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身体转了九十度,跟我成丁字形,小鸡鸡直冲着我,其尿如注,全撒到我的脸上。即使这样,我都舍不得把他打醒,赶紧用抹布擦凉席,边擦边发牢骚:好小子,你欠了老子一笔,有朝一日我很老了,需要你端屎端尿的时候,看你有何话说。二十年以后,日本、中国台湾以及东你蓬穷人还惠窗人我的人生笔记066南亚一些国家的有识之士,才开始盛行喝尿疗法。我才知当年儿子是对我的孝敬。我喝的是童子尿,质量更局。
儿子的事多了,那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连他当年闯的祸都成了我现在一种甜蜜的回忆。他非常漂亮,逗人喜爱,我一有空就把他扛在肩膀上,招摇过市,喜欢听邻居、熟人对儿子说一些赞美的话,喜欢看到不认识的人们都用一种艳羡的、愉悦的眼光望着高高骑在我脖子上的儿子。孩子的漂亮和幸福,使我感到极大的欢乐。
苦还没有吃够,累还没有受够,急还没有着够,快乐还没有享受够,他一下子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今后似乎要轮到他来纠正我的错误了。
我的一位老同事为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刚毕业的医学院高材生,聪明,娴静,我和妻子非常满意。姑娘的父母似乎对我的儿子也很满意。几个月后,我便急不可耐地请姑娘一家人吃饭,意思就是给两个年轻人施加压力,按习俗未来的亲家见了面等于订婚。然后我就高高兴兴地去新疆了。
在新疆接待我们的是同行沈玉斌,为人极宽厚平和,且机智过人,人称神算。看手相、批八字、相面、算命,甚灵验。我请他为儿子择结婚吉期,他经过认真推算,告诉我,儿子要到二十八岁结婚最好,也只有到那时才能结婚,眼下尚无对象。我大笑,到我儿子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孙子都三四岁了。对这位所谓神算立刻失去了信任。把他的推算当做玩笑话,随即就忘掉了。
一个多月后,我回到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儿子和女朋友分手了。他就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迈出这一步的。其理由是: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如果是我们自己相识的,也许将来会很幸福,现在则非分手不可。介绍人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们相互还没有多少了解,我的父母率先相中了你,态度明确。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见面又很谈得来。我似乎别无选择,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每次我们约会,我都觉得是替父母在谈恋爱,我们之间有一点风吹草动,通过介绍人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就对我进行一番审问和教导。假若将来结了婚,有一点不愉快,让双方父母知道了就会担心,就会干预,我们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然而就是这些似通非通的理由,把一个也许是很好的儿媳妇给放走了。我在写文章或开导别人的时候,老觉得自己挺现代,挺开通。通过这件事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迂腐,多么可笑。
儿子的确是成年人了,我时刻都不应该忘记这一点。记不得是前辈哪个老家伙说过这样的意思:父子之间不尽是爱的法则,而是革命的法则,解放的法则,是有才能的青年压服精疲力尽的老人的法则。天哪,父子倒个儿也不该是这种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