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休止的贪欲使城市急剧膨胀,膨胀得仿佛丢了魂儿。城市找不到魂儿,城市人的精神就会涣散,这似乎在证实现代科学技术越发达,人类潜藏的危机就越大。作为人类智慧的奇迹并给历史发展带来无限契机的城市,很可能将变为卢梭所说的人类的垃圾堆。
这就是今天城市的现实,有的有灵魂,有的没有灵魂,或者说有的城市曾经有过灵魂,后来搞丢了,有的过去没有灵魂,现在有了……我们每个人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城市或自己所熟悉的城市,哪个是有灵魂的,哪些城市的灵魂正在丢失。即使一下子不能条理明晰地说出理由,心里却像明镜般的请楚。
灵魂这个东西,常常是可以感知、可以意会,却很难名状。
比如,眼下我们似乎还不敢称自己是经济大国、军事大国,却可以说是一个历史大国,我们确曾有过悠久灿烂的文化传统,有过称誉凝望世界的发明和创造。或许正因为我们的历史太长久,传统资源太丰厚,反而对历史不够那么重视。这是人的一个习性:不太看重已经拥有的东西,眼睛老盯着自己所没有的。
而大量的现代城市建设,正是以失去历史感和砍断城市的文化根脉为代价。换来的却是一些不伦不类、半土半洋的玩艺儿,或者是在重复西方几十年前的错误。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城市的记忆,城市开始患上失忆症,甚至到了不能不为之招魂的地步。
有些灵魂散失严重,已经无法找回的,就得考虑重新为城市铸造灵魂。历史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产生这样一个城市,是因为每一个城市都是不可替代的。差异即美,有差异才有丰富,每个城市的自然条件不同,界定的空间不同,城市理念和行为形象也不同。譬如大连,是个很漂亮的城市,有着自己突出的地理优势,有一个阶段喊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口号:将大连建成东北的香港!首先,大连无论怎么建也绝对不会成为跟香港一模一样的城市;其次,大连如果真的跟香港一样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更何况古人早就教导过我们,取法乎上,得法乎中,取法乎中,得法乎下。
建筑构成了城市的视觉景观,是城市的精神最直观的表达,是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风格、时尚及技术条件在建筑上的反映。抛弃了这一切,完全不顾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天下建筑一大抄,粗制滥造,俗不可耐,轻而易举地就抹杀了城市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城市就没有精气神,没有主心骨,丧失了信心之源。城市的魅力取决于城市的灵魂,只有城市的魂魄才能体现本地人的意识和性格。
城市的灵魂来自有灵性的建筑,而建筑的灵性是从生命内部放射出来的,是从灵魂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东西。灵性也是一种思想,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形成的成果,它反映了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及价值取向。给建筑艺术下任何定义,都必须从这个灵性出发,否则就与艺术不符,跟创作无关。真正的建筑艺术是决不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的。正因为建筑有灵性,城市才有活力,会形成自己的氛围,使整个环境显得独一无二。
彼得波特所说的,在宇宙的中心回响着的那个坚定神秘的音符:我一就是创造的灵性。没有灵性的建筑就是死建筑,塞满了死建筑的城市就不可能有灵魂。即使第一眼看上去很现代,第二眼就看出了它的呆板和僵硬,显得失魂落魄。因为建筑体现的不是文化的品位,而是权力的意志,掌权者是什么水平,建筑就是什么水平……可见,好建筑是城市的品质,形成好城市的标志。建筑很糟糕,城市也好不到哪儿去。是建筑构成了城市的形态和风格,塑造了城市的灵魂。想想我们的城市遭遇,经过了长期的沉睡之后突然惊醒,头脑热乎乎的还没有经过清晰的思考和过滤,又没有足够的理论武装,就开始大跃进般的大兴土木,房子越建越多,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城市的魂儿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地上和地下人们为什么喜欢把天堂想象成在上边,把地狱理解为在下面,而且还是十八层?如果你只爬过山、登过高,我窃以为还算不得是完全的经历。完全的经历是,既登过高山,也钻过地心,哪怕只下到一千米、甚或只有几百米深的地下。钻进地心里的感受,自然跟站在地面阳光里喘气大不一样。你不见这些年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小煤窑爆炸吗?少则死几个、十几个,多则几十个。
我第一次下矿是在唐山大地震之后,跟着一个抗震救灾的军人钻到了地下七百多米深的巷道,里面巷壁迸裂,木桩折断,那是一次真正的探险,或者叫玩命。第二次下并是在西北的一个小煤矿,那真是煤井,给了我终生难忘的井的感觉,直的横的、斜的弯的、连泥带木、又脏又黑,顺着井下去,沿着井摸索,大部分时间须弓糖腰,千活也像连滚带爬,想直直腰就得坐在湿糊糊的煤石上。用工人的话说:高了碰头,低了碰蛋!二〇〇四年暮春,我们在参观了老子故里涡阳之后,来到淮北百善煤矿。百善,因当地一位著名的孝子而得名。善是心灵的,要体现在行动上却需要勇气。这行动是不是就指挖煤?煤被誉为光明使者,给人间提供热能。在这里善和煤结合,善在热流中升华,大妙!我站在矿区花坛前,眼前一片清亮,绿色掩蔽着建筑物,湖水托映着蓝天,空气湿润而洁净。大道畅阔,横平竖直,两旁柳树成林,垂丝飘拂,整个矿区非常安静,角角落落都打扫得非常干净,干净的甚至有点不像矿区。煤矿煤矿,煤哪?怎么不黑不脏呀?
矿长严洪泉似乎觉察出了我的疑惑,问:想下矿看看吗?我说当然。来到煤矿不下井等于没来,我对下井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地面上这么漂亮,更应该看看他的并下会怎么样?看煤矿主要是看它的井,煤矿的品质和内涵全藏在井下,有井才有矿,煤井是煤矿的主体。我们跟着矿长来到更衣室,一切都装束停当,然后乘升降机直下到地心三百多米深的巷道,速度极快,却很稳,没有发生强烈的失重感。走出升降机恍若进入一个地铁车站,迎面墙上赫然印着一行红色大字:母想妻念儿女盼!我心里凜然一震,这么温情脉脉的话出现在地下的工作面上,竟如炸雷般让人轚觉。有句老话叫百善孝为先,而孝字是儿子头上顶着个老,想到头上的老人就更要注意安全!我观察眼前的这个转运平台,宽敞,明亮,干干净净,没有我印象中的巷道应有的丢弃物和横七竖八的破烂工具。我们由此换乘小火车,选中一条巷道向采掘面驶去,每隔几步就会在巷道两侧的白墙上看到一条醒目的大标语:文明生产,安全第一、条条规章血染成,不可再用血验证、放炮开车不防尘,慢性放毒害死人、严是爱、松是害,出了事故害三代……厉害,我不过是个下井来参观的,脑子里有根弦也突然间绷紧了。
我问身边的严矿长:
出过事吗?他说出过,那是许多年前了,我当作业区区长,晚上冒顶埋住了三个人。我带人冲到井下,疯了一样挖呀,挖到凌晨四点多钟,听到里边有动静,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急鼻子快脸地掏透了—个窟窿,把里边的三个人拽出来,抱头大哭。哭完了想抬他们往外走,我自己的两只脚却挪不动步了,脱下靴子一看,里面全是血水。就在那一刻我发了狠,这是第一次,也要叫它成为最后的一次事故。
牛顿在高处就是人命关天。采煤的一年到头能见到阳光的日子不多,往往天不亮下井,等上得并来天已经黑透了。井下又永远都是阴的:阴暗、阴冷、阴湿、阴气重重。所以过去都说矿工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行走在文明与哥蛮之间。于是采煤工自己也凑合自己3环境黑、脏、乱、差,人也差、乱、脏、黑,养成一身坏毛病,随地乱吐,随手乱丢,进嘴的东西不干不净,从嘴里说出的话也不干不净,生活中一身坏毛病,生产上就不可能不出事故。
坏就坏在习惯上,文明是很容易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弄脏的。于是百善矿起动了美化、亮化和净化百善人和百善矿的工程,告别陋习,淸洁矿区,美化环境,彻底改造老矿区和老的采矿观念,培养起新的矿区文明和人文生态环境。
改变人的坏习惯须里应外合:外,是改变生话和工作环境;里,是提高矿工的内在素质。文明的行为产生于文明的心智,这就要完善规章制度,严格管理,严格教育,发挥百善这两个字的传统优势。有一招格外让我感兴趣,有些煤矿不喜欢让女人下井,而百善矿却组织家厲下井检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样的检查更仔细更认真负责的了,家厲们知道了男人们工作的环境以及是怎么工作的,她们就会成为自己男人的文明督导员。矿工们若想通过自己家属的检查,不让她们成天提心吊胆,就得下大力气把矿井收拾好。凡文明都必须借助女性的力量,因为文明的目的就是种植幸福。出了事故再有意义的工作也不是文明。
渐渐的,文明变成百替人的习惯和使命。它不是一阵风,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一种状态,是整个矿区的精神面貌。它教会了矿工们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就置身于这样的矿井之中,快接近采掘面的时候下了小火车,可以更真切地打量井下的情形。想不到百善的煤井里竞一片雪白,因为巷道两侧以及顶部喷了一层坚硬的白色涂料,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法净耀眼。最令我不解的是巷道里还刮着不大不小的自然风,清凉舒适。几百米深的地下,风是怎么刮进来的呢?严洪泉细致地讲解了最先进的并下通风设施,我却没有完全听懂,但能闻得出井下没有一点异味,空气似乎比城市的地铁里还要新鲜得多,干燥、清新,吹到身上很爽快。
我们很快就到达了采煤现场,雪白的巷道突然变得乌黑发亮,两边是切割整齐的煤墙,星星点点,光芒闪烁,往前深不可测,左右厚不可量。虽然我以前下过煤并,这一回才算理解了人们为什么要把煤称作乌金?煤在地下没有被采掘以前,是非常千净漂亮的,真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只有被开采下来运到地面,才有了煤末、煤粉,随即也变得脏了,谁碰了谁黑,染到嘟儿哪儿污。乌变污,掩住了原有的光泽。但品质还在,以金子类比仍不为过。当年国家为百善煤矿只不过投资三千多万元,二十五年来却为国家上缴了十七亿元。
文明产生效益,而且一劳永逸。多年来在国家、部、省、厅、市、局授予的二百多项荣誉中,百善人最看重的是安徽省文明单位的称号。因为,文明就是矿工的尊严。
都市里的情场居住在湖北恩施五峰山革命烈士陵园附近的居民,投书《楚天都市报》说,现在的情侣们竟把陵园当做幽会的场所,或嬉戏于烈士的墓穴之间,或在树木、阶石乃至墓碑、墓穴上乱刻什么某某爱你一万年之类的昏话,或公然坐在烈士墓碑上谈情说爱、拥抱接吻……这,真是成何体统!可话又说回来,现代城市越建越大,房子越建越多,围墙和栏杆越来越多,保安也越来越多,唯独供情人们活动的亲密空间却越来越小。你叫那些动情的滥情的憋不住熬不住的热恋或乱恋中的男女,到哪儿去亲热?有亲热才好散热,倘若热度一天天在增高,却无处发散,岂不要出事?
膨胀的都市也膨胀起人们的欲望,包括情欲,格外炽盛,恨不得一步到位,神鬼不怕。而陵园这种地方恰好十分清静,私密性好,若有树木遮挡或靠山临水就更妙。说实话,现在要找这种地方恐怕也只有去陵园了天津当然也有烈士陵园,就建在全市最大的公园水上公园的里边,或者说是水上公园建在了烈士陵园的里边。后来在烈士陵园旁边又毁掉一片茂密的林子,建起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纪念馆。去年的天津啤酒节就在水上公园靠近烈士陵园的一侧举行,啤酒节嘛自然要喝酒,按国人的习惯唱酒还须有下酒菜,这就要爆炒、油炸、醋溜、烧烤等等。
每天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台子在花草树木中间摆着流水般的宴席,烟熏火燎,大吃大喝,喝多了就大喊大叫、大闹大笑。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搭起舞台,请来各种档次的演出队,那真叫唱对台戏:你冲着我吼,我冲着你喊,敲当面锣,打对面鼓,比着看谁的声势大,谁能吸引更多的人。摇滚乐砸得地动山摇,美女野兽组合唱得鬼哭狼嚎,又正赶在三伏盛夏,台上三点式,游客薄露透,台上疯唱,游客跟着哼哼,台上疯跳,游客跟着跺脚,越到晚上越热闹,每天都闹到下半夜。
应该说啤酒节办得非常成功,我曾询问过一个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他说每天至少能卖出一万串。若五角钱一串,一天就是五千元!商家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老百姓过了半个月的狂欢节,只是有点搅扰周总理夫妇和先烈们。倘若他们泉下有知却未必会怪罪,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不也是他们的遗愿吗?
现代城市生活无论多么节奏紧张、竞争激烈,人的天性中爱热闹的因子还不至于都丢光,生活不能天天凑热闹,可也不能全无热闹。没有热闹,生活就会死气沉沉、缺少活力,该热闹时热闹一下,能给城市人的生活增添乐趣、焕发生机。所以,城市里不能没有供老百姓免费热闹的地方。你没有这样的地方,老百姓就会开辟出这样的地方。
海河流经天津市中心一段的西侧,紧靠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边上从早到晚都坐满了人,下棋的、打牌的、拉胡琴的、唱戏的、举着牌子找工作的、或坐或站看热闹的……中心广场大草坪上的动物雕塑,也常被玩耍的孩子们毀坏。北运河边上的滦水园微缩景观,更是屡遭破坏……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跟能供人们热闹的场地太少了有关。因为人们要寻找热闹的劲头是限制不住的,特别是现在城里闲人很多,下岗的多,退休的多,老人孩子多,这么多天天都没事干的人,你叫他们去哪儿呆着呀?
但也有人想出了绝招,在草坪上面十字交叉地拉上铁丝网。本来是美化环境的草坪,却让人感到不那么美,甚至不舒服,容易联想到战争年代的封锁线、地雷阵、敌占区,产生恐怖和厌恶心理。所以越是新区,越是好地方,越缺少人气,到处都悬挂着禁止入内、违者必罚的大牌子。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城市建那么大、弄那么洋气,到底干什么用呢?说白了城市不就是住人的吗?就该照顾到居民的兴趣和需求,让人感到居住的方便、实用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