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经常去公园,时间一长准能结识一些有味道的老夫妻。
老曹两口子的年纪比我大,他们每天只是拉着手在公园里慢走,走一圈之后就在长臂猿的铁笼子前做他们的夫妻操:男的先双手扒在栏杆上,弓起背让女的捶打,从肩到臀,细细地捶拍一阵,然后再把腿架到栏杆上,从上到下又捶个溜够。
与奏子比肩我在旁边看着都舒服。
女的给男的捶完了,男的再给女的捶,程序一样。只要他们两个一捶打,笼子里的长臂猿就响应,追逐,吼叫。先是由一个猿挑头:呜哇儿呜哇儿……首领叫过几声之后,全笼子的大小猿就跟着一起呼应:呜哇儿呜哇儿呜哇儿……—边叫着一边撒欢,抓得铁笼子呼呼山响。
我问老曹:这些长臂猿认识你?怎么你们一亲热它们就闹腾?
老曹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它们是妒忌,是模仿,是给我们俩助兴。
老曹是南方人,曾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文革中被下放到市郊的干校,老婆跟他离婚自己回南方了。每到秋天,干校会分点粮食或地瓜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家伙盛就装在自己的裤子里,把两端的裤脚系死,扛在肩膀上回城。他现在的老婆当时是跑郊县的汽车售票员,看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只要他一上车就给他张罗一个座位,车上人太挤的时候就把售票员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其实老曹把粮食扛回家也没有人吃,渐渐地就开始把粮食往那个女售票员的家里扛了。售票员是天津姑娘,嘴茬子厉害,卖票的嘛,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嘎杂子琉璃球都能应付,但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好,这就叫合适。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可以有完美的合适。家是女人的梦,女人是男人的梦,能将梦转化为现实的夫妻,才能长久。在现实中偶尔还能一梦的夫妻,就是快乐的神仙眷侣了。
另有一个老齐,曾是一家有四百名员工的企业主,连续两次决策失误,把企业整黄了。后又借了两万元开了个土产杂货店,不想开张没多久被一把大火烧光。老伴急火攻心脑出血,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老齐每天早晨用车推着老伴在公园转一圈儿,哪儿风景好、哪儿有好看的就推着老伴往哪儿去。这一圈儿遛7来要两个多小时,然后回家,在路上顺便买了早点,服侍老伴吃完早饭,自己便扛着板凳上街去磨剪子抢菜刀。
他卖手艺有个习惯,客户身上有零钱就给,没带钱就下一次再说,下一次如果忘了也就作罢。老齐经历了大起大落,把什么都看淡了,越穷越简单,活得简单了负担就少,人反而更豁达。他们有儿子,提出要接他们过去,老齐不干,他说凭自己的手艺够吃够喝,老两口子这样挺自在。
只要有老伴在,他的房子就是家。有家,自己的心就有地方存放。心放好了,别的东西都丢了也不怕。他还给我念过一首唐黄的(叹世)富责荣华莫择求,择求不成反成羞。
有脚伸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圓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
这是唐伯虎受徐经(徐霞客的曾祖父)会试作弊案的牵累,在大牢里被关了一年多,后来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断了前程,只能回乡以卖字作画为生,饱尝世间冷暖,作此诗聊以自慰。不想老齐竟能倒背如流,可见他的内心承受力也很不错,在物欲横流的商品世界也算得上是位高人了。他高在不仅能上能下,能富能穷,而且穷得不失尊严。
人有钱活得体面很容易。没有钱了,就必须有大智慧,才能活得快乐而有尊严。
公园里许多看似很寻常的老夫妻,背后或许都有不寻常的故事。
我还注意到另一种现象,凡一起到公园晨练的夫妻,大都是和谐快乐的,经常闹别扭的或同床异梦、分床异梦的不会到公园里来。老话说,男人最重要的财富就是两样:好老婆和好身体。但不能由此而推断,凡不来公园的就不是和谐快乐的夫妻。只能说公园里确能调节性情,对上了岁数的人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