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之末,大家对未来充满憧憬,对新世纪说了无数美好的祝福的话,全世界的人都企盼着,规划着……可谁也没有想到新世纪的第一年会是这个样子一根本没有开门大吉、抬头见喜。而是诡异多变,大凶大险,大起大落,大出意料!没有一种预言是准确的。世界变得无法预测和无法规划了。
那就让我们来细细地品味一番……
由于上个世纪的末期苏联解体,俄罗斯还在动荡不稳,南联盟拆散,科索沃挨炸……进入新世纪后,美国人环顾世界,显然以为只有中国可以配做它的敌人了。于是四月一日在中国南海上空发生了中美撿机事件。不料五个月后,四架载满乘客的美国飞机,分别撞向美国自己的纽约世贸大厦和华盛顿的五角大楼……这就是在瞬间便改变了世界格局的九---事件。
美国人说这一天改变了一年的情况。依我说岂止是一年,九,一一事件即使不能影响一千年,至少也要影响一百年,因为世界从此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要分化,要重组,人们也需重新分析和认识这个世界地球上经常发生地霣,倒楼的事也时有发生,一场唐山大地震就倒了多少楼!为什么偌大一个世界会因为美国两栋大楼的倒塌而改变格局呢?并且被称为是人类和平时期从未遇到过的大灾难?这是因为纽约的世贸大厦是西方资本主义的象征。象征被炸没了,这还了得!更何况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最强大的国家,每年的国民生产总值高达九万多亿美元,等于两个欧洲,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日本的两倍多!这样一个世界经济的火与作家李辉夫妇车头被炸,必然会震动全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结构,波及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于是,发达世界经济下滑,股市狂泻,压缩生产,纷纷裁员,到处叫苦不迭,一片冰天雪地!这就叫全球一体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未必倶荣,但一损肯定俱损。
九---事件造成的经济损失固然巨大,但对美国乃至西方精神的打击却更为惨重。他们的傲慢,他们的自信,他们的世界观,都随着那爆炸的声浪被剧烈地摇动了。所以刚幵始的时候美国被炸蒙了,继而雷霣震怒,疯狂般地将成千上万吨最现代化的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投扔到阿富汗。致使阿富汗荒山僻岭中的山洞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让一个叫本拉登的家伙一夜之间成了地球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是,美国一方面在显示自己强大,一方面又草木皆兵,一会说这儿又被恐怖分子瞄上了,一会说那儿发现了化学病毒,现在去美国要脱了鞋子经受安全检查,美国政府还嘱咐自己的国民,出国旅行的时候不要暴露美国人的身份,以免被恐怖分子袭击……这不是表现出了在强大背后的极端虚弱吗?
这就不能不令人疑惑,当今世界到底孰为强?孰为弱?落后而弱小会挨打,先进而强大同样也会挨打。一个中学生黑客,就能够进入美国国防部的电脑网络系统搅个天翻地覆!九---事件更是如此,敌手小得看不见抓不到,甚至不能准确的令人信服的判定他在哪里。即便是在阿富汗挨炸弹的同时,又有联合国的救济人员去空投粮食和药品……现代人是多么地无奈和虚伪啊!世界经济的一体化并不能掩盖各个国家在政治、文化、宗教、民族等问题上的隔阂和矛盾,九---事件就是这种深刻隔阂和矛盾的激化。
而事件过后这种隔阂和矛盾似乎更加深刻和激烈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已经交火,印度和巴基斯坦也在虎视眈眈地对峙着,战争一触即发……那么人们不能不问:九---事件是结束啊?还是刚刚开始?但愿零零散散的恐怖分子不要发展成无处不在的恐怖主义!最慎重的是根据过去的事件判断现在。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有过去可以为现在和未来提供较为牢靠的预见。因此新世纪之初并非只有坏事,不妨先说说我们自己,夏天的时候申奥成功,秋天的时候举办了六?2(2,冬天的时候真正加入了见70……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喜事和丧事一块来,坏事和好事同时发生。
在世界一体化的进程中,有先有后,有苦有乐,这要靠每个国家自己盘算。当下的世界不能不承认,中国和美国同时成了世界经济的两极美国靠的是强大,中国靠的是社会稳定、劳动力充足和潜力巨大的拥有十二亿人口的市场。到现在我们才知道,人口多也并非全是坏事。人是消费动物,要吃喝穿戴用,人就是市场。十二亿台消费机器组成的大市场,真是羡慕死外国人!说来说去,我们在新世纪的幵场还不错。因此有必要盘点一下二〇〇一,不要让一些有益的思想随着时间而流失。过去的事情是最确切的,九---事件也是过去了,只有现在最富有魅力。而现在是过去积累的结果,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却可以根据历史选择未来。
在这岁月更迭之际,还是让我们用全部真诚祝福二〇〇二年。
飞行阅读
我要有一次长途飞行,须选择一本书带上,这本书要好读,耐读。不好读在飞行中会读不下去,而飞行中没有一本书为伴是很难熬的。这本书还要经得住读,在空中要飞行好几个小时,再加上在机场等候的时间,那可是没有准头的,不能误带了那种三下五除二就能看完的书。我掂量再三,选择了董鼎山的《纽约客书林漫步》。
登机后我端起了这本六百多页的书,沉甸甸的,端久了可别得肩周炎哪!但刚读了十来页便被提起了兴趣。作者文笔请峻,谈人论书说事,自由徜徉,有闲适之趣,咏叹讽颂却又不乏振奇拔俗之力。比如对美国大牌剧作家阿瑟,米勒的为人及为文的剖析,就直率而精到,令我深以为然。在一九八二年的洛杉矶中美作家会议上,我认识了米勒并相处了一周的时间,正如董先生所说,此人武断自大,去了一趟中国,回来后就到处讲演,在他的口吻中显然不知欧阳予倩、田汉、洪深是何许人也,更不要提应云卫、陈白尘、石挥……把中国近几十年来的话剧发展完全撇开,在他去北京导演了《推销员之死》之前,似乎没有现代戏剧可言。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傲慢自负的人,竟然也拿跟玛丽莲梦露的关系来炫耀。他在自传里写道:梦露的肉体成为真理的一道白光。有次他跟梦露一起外出,看见对面有一男子一面呆视地打量她,一面在裤裆间手淫。世间居然还有用这样的故事来夸赞自己妻子的。董先生批道:米勒对美妇独占而爱妒的复杂情绪显然大大地扩充了他的想像力。
但是,董先生又很欣赏米勒在创作《推销员之死》以前的那种酝酿阶段的感觉,如果我尚没有主题,我却已有一种不能形容的新形式的感觉。这个新剧本将是无限地紧缩的,又是无限地广阔而从容的;故事将是又奇特又平凡;它将是一个从未在任何舞台上出现过的戏剧。我一想到它就感到性欲冲动,就感到我对妻子的爱,而且不可思议的,同时感到对所有女子的爱。我开始觉得,真正的艺术必定乃是一阵爱欲的充溢。每个作家的创作感觉都不同,但米勒在写出佳作前的这种性欲冲动和爱所有女人的感觉无疑值得重视,这一段话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对许多美国文学作品有了新的理解。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坐了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士,她转过脸来向我问时间,我告诉了她。却看见她的两只手腕上戴着手镯、手链和其它一些小零碎,唯独不戴手表。而且非常有把握地知道男士一定会戴着手表,也许是耐不住长途飞行的寂寞想跟我聊聊天。她有着一张精心修饰的称得上是漂亮的脸庞,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旅伴,可航空小姐送报纸她不要,自己也没有带任何读物,等了一会见我又埋头在自己的书里,她就打开手袋拿出化妆盒,举着小镜子端详自己的脸,一会这儿涂涂,一会那儿描描,没完没了地自得其乐地在自己的脸上折腾。化妆就是女人最重要又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她们从中可获得最大的乐趣她自信自己的脸比任何书都好看。
幸好董先生的书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真是洋洋大观。我原在黄山天都峰上挂一把锁,真的就能锁住爱情吗?
以为中国文坛就够热闹的了,岂料西方文坛更邪乎:埃德蒙威尔逊勾引女性,殴打妻子;诺曼梅勒酗酒,刀刺发妻;杜魯门卡波蒂是个爱好虚荣、喜向高级社交界拍马屁的同性恋者;约翰,契佛是个有外遇(男女兼收并蓄)的不忠的丈夫;萨特是个喜欢糟踏女学生(由他的情妇西蒙波娃拉皮条;所有这些人物的缺点似又比不上菲利浦,罗斯对女人的刻薄残忍……美国文人间的诟骂也追求刺刀见红或一剑封喉。如享有国际声名的尤西,柯辛斯基,批评菲利浦,罗斯为肠道秘结,骂杜魯门卡波蒂是个暗箭伤人的同性恋者1’,嘲笑约瑟夫海勒只打响一炮,甚至挖苦诺贝尔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太超现实,充满迷信意识。中国文坛上未必就没有这样的看法,却没有人敢说出来。柯辛斯基的女友斯泰伯,又说他是位色欲骑士,把我当做他智力方面的洛丽塔。
看看,美国文坛上就是有这么多奇人、怪人、浪人、痴人,写出了那么多惊世之作和令人不无失望之作,在生活中还演绎出了无数惊世骇俗的故事,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人生华妙,色彩纷披,董鼎山浸淫沉潜,胸次包罗,出入文坛,融通中西,清谈娓娓,隽语泱泱,意到笔随,不拘一格,信息量很大,诙谐中又见谨严,客观而又平和地还给中国读者一个真实可信的丰富多彩的美国文坛。在此之前,就像敬畏美国经济的强大一样中国文坛也多多少少的神化了美国文坛,因为他们得诺贝尔奖的人多,他们总是得风气之先,引导文法实验、站在世界文学的潮头之上。特别是好莱坞电影的狂轰滥炸,塑造了无数美式英雄,同时也把美国文学发送到世界高空。就像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之前崇敬苏俄文学一样,中国的许多作家幵始言必称美国,常把福克纳、海明威挂在嘴边了。
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部分寸得当、机智融圆的书。它涉及了当今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的诸多恩怨是非、悬案谜团、甚至是花边和幕后新闻,文坛原本就十分地敏感和脆弱,董先生又偏偏往上面投放显影液、胡椒粉和辣子面儿,却不必担心会引起诉讼之类的事端。可见作者笔端的工夫是何等老辣,当然也跟美国文坛的承受力较强有关。
这些文章读起来很轻松,看似信手拈来,其实作者胸中若没有一座图书馆是写不来的。我一向都以为自己读书不少,值得读和不值得读的乱读一气。曾参加过两次中美作家会议,在交流中发现自己对美国文学的了解远比美国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要多。在一九八四年的一次会议上,我还就一本美国讽刺小说《政治欲火》提了几个问题,主要是想了解美国读者把这样的书当做虚构文学看,还是当做纪实作品看待,书中涉及到一些政治名人全部真名真姓,有没有引起麻烦?谁料到几个美国作家都没有读过这本书,倒是我的问题给翻译造成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其实一点都用不着奇怪,人家如果问我某一本中国的书,我也有可能不知道。当时若读了《纽约客书林漫步》,就不会再对美国文坛说三道四了。
在阅读中还唤起了我对某些书想重读或补读的欲望。比如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以前读了一少半就丢下,感到也不过如此。今天看了董先生对这个人的评介,就想等出差回来一定要把这本书读完。
董鼎山用两三千字,最多不过四五千字的篇幅就能清畅条达,论理透彻地介绍一个作家的一生及其著述,我想老先生在底下一定读完了这个作家的传记及其代表作品。这就叫遐搜博采,厚积薄发。中国文坛上也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不是刻板的专门评论家,也不是专职小说家,却踏踏实实地读书,做了评论家和小说家都没有做的事情,公允而智慧地评书、论人、说事,浑然融为一体,包孕文坛万汇,留下一段段文坛史话,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我一面读着董先生的书,一面想着这个人:高个、清癯,在美国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却留着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青年人才有的短分头。修洁、眷智,精气神旺盛,行动敏捷自如,谈吐风趣多智,怎么看都不像是将近八十岁的人!有人按中国大陆的习惯称他董老,他笑而不受:还不老,就叫老董吧。原来把一个老字放在前跟放在后是大有区别的。我奇怪,老先生是怎么保养的呢?在美国我还认识了几位这种八十岁左右的老小伙子,如赵浩生,以七十九岁的高龄每年都要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地在地球上飞几个来回。他们是怎样保有这般充沛精力的呢?现在时兴说四十岁的人才是成品,五十岁是上品,六十岁是精品,七十岁是极品,再往上人家就不提了。我似乎可以再给加上一句:到了八十岁就成了神品!飞机幵始降落,旁边的小姐又问我:几点了?我只好收起书,抱在怀里。人到了被称为神品的境界,就是成精了。愿老董先生保佑我们平安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