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玛,楼下有人要见你。”玛梯尼压低声音说。十几天来,两人都不自觉地用这种声调谈话。这种声调,加上缓慢和呆板的动作,这便是他们内心悲痛的表现。
琼玛看上去非常憔悴,她每天都拼命地工作,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今天,她又从清早站到下午,不停地分装小包弹药,谁也不敢劝她休息一下。
听了玛梯尼的话,她解下围裙,走下楼梯。玛梯尼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下楼,然后出了门。
在小客厅里,琼玛看到一个模样笨拙的人笔直地站在客厅中央。
“你能讲德语吗?”来人一见琼玛,就问她——他用的是苏黎士土语。
“会一点儿。我听说你要见我。”
“你是波拉太太吗?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一封——信?”她开始颤抖起来,可她马上把一只手按在桌上,使自己很快稳定下来。
“我是那边的一名卫兵,”他指了指窗外山坡上的堡垒,“信是上礼拜被枪毙的那个人写的。我答应过他,要亲手把信交到你手里。”
她垂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写信了。
士兵在胸前摸索着,掏出一封信递给琼玛。
一会儿,他哽咽着说:“我们是被迫开枪的,我和同伴们都一样,当兵的就得服从命令。我们打偏了,不得不再射一次——他还嘲笑我们呢——他笑我们笨——可他对我们多好啊!”
他站起身,笨拙地行了个军礼,走了。
琼玛握着牛虻的信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靠近敞开的窗户读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密密麻麻的,有的地方模糊不清,很难辨认,但开头几个字十分清晰,是用英文写的:
亲爱的琼:
琼玛的眼前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她又一次失去了他,又一次失去了他!一看到那熟悉的孩子气的昵称,那种痛失亲人的绝望就又一次涌上琼玛的心头。
她擦了擦眼睛,然后拿起信继续读下去: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要被枪毙了,因此我现在必须履行“告诉你一切”的诺言。但毕竟,我们之间是不需要过多解释的,我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能互相理解,甚至在我们孩提时代就已经这样了。
所以,你听我说,亲爱的,你大可不必为以前那一记耳光的事伤心。虽然那次打击是沉重的,但比那更沉重的打击我都受过了。明天早晨“戏就结束了!”我们不妨把这话翻译为“杂耍收场了!”但我们还要感谢众神,他们至少对我们发了慈悲,对这一点慈悲和其他的恩惠,我们竭诚感谢!
说到明早之事,我希望你和玛梯尼都能清楚地理解,我是心满意足地离去的。请你把我这番意思转告玛梯尼,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同志,他会理解的。你看,亲爱的,这些家伙这么快就使出军事法庭和秘密处决的手段,他们是害怕了,这样反而使我们有了很好的转机。你们团结起来,定会取得伟大的成就!至于我,将怀着轻松的心情走上刑场,好像一个小学生放假回家一样。我已经做了我应做的工作,这次死刑判决就是我恪尽职守的证明。他们要杀我,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一个人能够这样,还能再有什么别的心愿呢?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要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一样对待你,为什么迟迟不肯把夙怨一笔勾销。当然,这些你是知道原因的。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只不过是写这些字能给我一些乐趣罢了。我是爱你的,琼玛,当你还是一只丑小鸭,穿一件花格子罩衫,围一个皱巴巴的胸褡,背拖一条小辫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我现在仍然还爱着你。你还记得有一天我吻了你的手,而你那样可怜巴巴地央求我“请你以后不要这样”那件事吗?我知道那是一种不光彩的把戏,但你得宽恕我。现在,我又吻了这张纸上写你名字的地方。这样,我就吻过你两次了,而两次都没得到你的允许。
要说的就这些了。别了,亲爱的。
信的末尾没有签名,只有他们儿时读过的一首小诗:
无论我活着,
还是失去生命,
都将是一只,
快乐的牛虻!
半小时后,玛梯尼走进屋里,他看到琼玛流泪的双眼,一下子惊住了,他丢掉手里拿着的布告,一把抱住她。
“琼玛,我的天,你怎么啦?你从来不哭的啊,琼玛!琼玛,亲爱的!”
“没什么,玛梯尼,改天再告诉你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她把那张沾满泪水的信纸匆匆塞进袋里,站起来,面向窗外站着,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玛梯尼咬着唇边的胡须,没有说话。这么多年来,他今天才不由自主地泄露了自己的真情,可她竟没注意到!
“教堂在敲钟呢,”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自制力,回过头来说,“一定是死了什么人。”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玛梯尼恢复了平日的语调,从地上捡起布告交给她。上面用大号黑色字体写着:
我们敬爱的红衣主教,罗伦梭·蒙太尼里大人,由于心血管破裂,在拉文那突然病逝。
她迅速地浏览了一下布告,抬起头来。玛梯尼看到她眼中无言的暗示,就耸耸肩膀说:
“你还能指望有别的什么说法吗,夫人?心血管破裂可是最恰当的措辞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