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误(一两)
楔子 绿眸
雾霭从四周围涌过来,像烟霞,像迷梦,慢慢将屋子纳入怀抱。
屋子才造好不久,木料还散发着新鲜的铜漆味道。
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院落,几间房屋,比附近乡民的屋子要考究很多。
据说这屋子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据说屋子里有个极漂亮的女人。
据说那女人夜半时分就要化作狐形伏在屋顶上吸取明月精华,又据说其实是化作鹤形,她的个子那么高,腿那么纤长,估计是只鹤精吧?
而且是白鹤,因为皮肤很白。
真相到底如何?其实没有人看清过——谁也不敢太靠近这幢突然出现的屋子。
后来有一天,老张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告诉大家,其实那屋子也不是一夜之间就冒出来的。他去菜地施肥的时候,看到许多人骑着马来,带着很多的木料和工匠。那木料都是上等货色啊,连工匠的手艺都个个超凡,比汪村的石匠不知好出多少倍。他们只花了两个晚上就将房子做好。然后不知哪一天,里面就多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
老张是村里有名的糊涂虫啦,他说的话谁会信?尤其是他竟敢诽谤汪村石匠的手艺——村里哪一幢房子不是汪村石匠盖起来的——大家扔个白眼就走开了。
“是真的哩……”老张对着他唯一的听众——一直蹲在脚边的看门狗说,“那女人真漂亮,眼珠子是绿的。就像春天时候,汪家河水刚刚涨起来的颜色,真绿呵……”
第一章 幽居
她的眼睛是绿的,肌肤是白的,唇是红的,岂止是美,简直美得妖异。
她的鼻梁挺直,眉毛斜斜飞扬,她站在屋檐下,一遍又一遍地往小径上张望。
夕阳渐渐暗下来,月牙儿爬上了天边,远远地有乡农扛着锄头走过。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许多诗人吟咏的山间晨昏,美丽非凡。
这样的景致却丝毫不能吸引她,她深绿的眸子里渐渐有了焦躁的怒气,大声道:“人呢?!”
丫环连忙出来。
“去桌上把那封信拿来!”
丫环连忙进屋,片刻后拿了一封信出来。
她展开看了一遍,眉头已然皱起,“明明说今天来,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到?”
话音才落,隐隐听到马蹄声。
这声音多么微弱,掩映在犬吠虫的声音里,几乎不可听闻。但她听到了,丫环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便知道,她要等的人,来了。
那是一匹快马,踏着傍晚的岚气而来。她站在屋檐之下,微微眯起眼,在浓浓的暮霭里,辨认出他的身影。
他有这世上最英俊的面庞,鼻若悬胆,目若晨星,他的目光英武又温存。
马儿转前已经到了面前,他翻身落马,动作干脆利落,马鞭扔给仆人,大踏步向她走来。
“啪!”
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的头微微一偏,嘴角有丝苦笑,“……”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雪肤碧眼的扬眉问。
“天还没黑,不仍算是今天吗?”
“太阳都落山了!”
“是我不对!”他拦腰将她抱起,大步往屋里去,“要怎么罚我都随你吧!”
挣扎一下,然而那只是作势而已,她的手攀住了他的脖子,头搁在他胸前,“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声音已变得低柔。
“怎么会?”他微微一笑,目中像是蕴着一抹朝阳,光耀照人。他将她放在椅子上,一看满桌的菜都纹丝未动,两只酒杯盛得满满的,递了一杯给她,柔声道:“我说了来,就会来。”
一仰脖子酒便进了喉咙,放下杯子,手抚向他的脸,“疼吗?”
“不疼。”
“撒谎。”她格格笑了起来,手指从他脸上沿着脖颈往衣襟里滑,咬牙道,“疼也活该,你让我等了一整天。”
雪白的牙,鲜红的唇,触目惊心。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良久才抬起头来,两个人都微微喘息。
她问:“这次能待多久?”
“半个月。”
“哎,比上次多五天。也好。”
她的模样似欢喜又似叹息,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她挑眉,“既然知道对不起我,就把这桌菜全吃了!”
他从命,才吃了一口,便笑了起来,“这是你做的吧?”
她眨巴着碧绿的眼睛看着他,“不好吃?”
“嗯……口味很特别。”
她尝了一口,自己也笑了,“糟,我忘了放盐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美丽,碧绿眼眸像是世上最澄净的两块祖母绿,璀璨生光。
他放下筷子,直接抱起她,往卧房去。
两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的灯散发着淡淡光芒,伏在他的胸口,像猫一样,问:“你饿了吗?”
“嗯。”
“我去叫路妈准备汤圆。”
她撑起手起身,却被他拉回怀里,他低声道:“等一下。”
抬头,看见他漆黑的眸子望向自己,那里面影影重重的温柔,恰似深潭,令人陷坠。
她轻轻伸手抚向他的脸。
她的手,比她的眼睛更熟悉他。
闭上眼睛,仅仅依靠手指,就能描绘出他的容貌和轮廓。他的眉毛乌黑,瞳仁乌黑,发头乌黑,他是英武优雅的东方男子,充满了一种内敛的力与美。
令她沉醉。
“唱,你很美。”
她感觉到手掌下他的嘴角轻轻舒展,他一定是微笑了。
果然,睁开眼就看到他春风般的笑容。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她说,“看见你就什么也顾不了啦。”
他的手抚着她的发,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不,是我欠了你的。”
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咕咕”响,他讶然,她笑了起来,“啊,我的肚子饿了。”
他一笑,拍拍她的头,披衣叫路妈准备吃食,片刻,两碗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来。
她先不让他吃,道:“猜猜看是什么馅的。”
他闭上眼深深闻碗中腾起来的香气,道:“芝麻馅的。”
“哎,怎么每次都猜得中?我就闻不出来。”
“你的鼻子没我的灵。”
“是呀,你上辈是狗。”
他一捏她的鼻子,“你骂人?”
她笑着躲开,“我在说实话呃!”
她没能躲开,他一手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拉到膝上,圈在桌子与身体之间,密密实实,送了一只汤圆到她唇边,她含住,一咬开,唇齿间全是芝麻的香气。
灯光温暖,汤圆香甜,思念了许久的人儿就在身边……觉得心里生出一股醉意,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轻声问:“唱,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和你天天在一起?”
“快了。”他说。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对她说也对自己说,“那一天不会远了。”
“你真的愿意辞官?”
“是的。”
“公主那边怎么样?”
“别担心,我会解决。”
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叹了一声:“我只愿我们能天天在一起,可是要你辞官,我又觉得自己太过分……”
“别这么说。”他微笑,“这是早已决定了的事。”
他的笑容是她最好的安慰,她将头搁在他肩上,放下心来。
山间是世上最奇妙的地方,暮春时候,时晴时雨,草木间发出许多蘑菇。两人睡到日上三竿,决定去摘些蘑菇来煮汤。
出门前,路妈细细交待:“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吃的——颜色越鲜艳越不能碰,那些都是有毒的。能吃的有芝麻菇、胭脂菇、绿豆菇、豆腐菇……”一一把这些蘑菇的特征告诉两人。
饶是如此,望着两人的背影,路妈还是不放心,叹了口气:“唉,少将军哪里是采蘑菇的人啊!”
“小姐也不像是个采蘑菇的人啊!”小丫环说,“等他们采了回来,路妈你可要好好挑挑,我可不想吃到毒蘑菇。”
沐浴在山间清翠空气里的两人完全没有听到来自于身后的担心。为了方便上山,没有穿裙,像男子一样束着裤腿,上身穿浅灰短打,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腕。她的腿极纤长,这么打扮英气勃勃。
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挪不开,她凑到他面前,“喂!”
他仿佛才回过神,“干什么?”
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肩,两人身高相近,她的脸偏到他的面前,眉挑得老高,一副挑衅的神气,“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这么近,息息相闻,不待他回答,她忍不住轻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这一咬即退,唱的手却已搂住了她的腰,不容她躲开。
唇齿密密缠绵,良久才分开,伏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跟自己的一样跳得飞快,带着一丝笑,低声道:“这么近,不会被她们看到吧?”
“看到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唇停在她的耳畔,两人靠在一棵大树上,底下却忽地一滑,原来踩着一只蘑菇。
“呀!好可惜,好像是胭脂菇,有淡淡的红色。”把那只踩得不成形的蘑菇捡起来,小心翼翼把上面的泥块拂开。
“傻东西。”唱说着,一把把它夺了扔到一边,“我们再找就是了。”
再找的时候,蘑菇仿佛在跟他们捉迷藏,两个人折了树枝拨开长长的茅草,弯着腰找了半天,都没再找着一个。
开始嘟囔着不该扔了那只蘑菇。
唱无法,让她站在自己身后,手臂一振,以树枝代剑,一招“横扫千军”,将四下里的茅草扫得零落如雨,没有了遮蔽物,几只蘑菇老老实实暴露在两人面前。
欢呼一声,一一捡到篮子里。两人如法炮制,片刻工夫篮子便装满了。高兴得很,猛然间却听到一股奇异啸声,抬眼望见一条人影自唱背后扑来。
来不及思索,那一刹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手中的树枝脱飞而出,掷向那条人影,大声道:“唱!小心身后——”
就在她出声的同时,唱已旋过身子,将她护在身后,树枝轻轻一颤,挥向那条人影。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挥,竟有惊人的力道,四下里草木纷纷折断,那条人影避开了扔出去的树枝,身在半空,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手中长刀挥起一抹刀光,硬接这一招。
“咯嗒”一声,唱手中的树枝折断,倒退三步,来人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嘴角溢出血丝。
“莫行南?!”唱惊讶地认出他,“是你?”
“咳咳咳……”莫行南拭去嘴角血丝,却又止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沾上前襟,“真、真不愧是问武院的身刃状元,拿根树枝都这么厉害……咳咳……”
“你不也是身刃状元吗?我已入仕途,并不想争什么少年第一高手的名号,你怎么还跟着我?”
“名号不名号那是另外一码事……”莫行南说着,总算平息了因那一招带来的震荡,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眼睛极明亮,他穿得随随便便,走路的样子也随随便便,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一拍唱的肩,“老兄,你不知道我老听那些夫子提你的名字,耳朵都快起茧啦,不跟你较量个高下,我真是不服气啊!”
觉得好笑,道:“你都被打得吐血,还需要再较量吗?”
“啊!是你!就是你朝我扔暗器的!”莫行南立刻向她望过来,“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的身形被你的暗器阻了阻,我那招‘石破天惊’真的要石破天惊了!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暗器?”不解。
“莫行南!”唱喝住他,“她不是江湖中人,不关她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莫行南跳起脚来,“就是那根树枝,对准我的丹田,那准头,那力道,害我不能不避。可这一避,我招未发,气先滞,当然敌不过你。你们两个打一个,占便宜而已。哥舒唱,你真以为你胜了我吗?有本事再比划一场——喂,喂,别走……”
前面两人居然没听他充满愤慨的话语,自顾自地挽着手往回走。
莫行南把刀往鞘里一插,喝一声:“看招!”拳头朝唱的背心击去。
唱拉着的手,轻轻避开。
莫行南身随拳上,把唱缠了个密不透风。
唱却一直没有还手,只是不断闪避。但莫行南拳风凌冽,唱手上又拖着一个,终究落在下风。
莫行南嘿嘿笑道:“哥舒师兄,你还是跟我比划一场吧!不要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手下留情!”
挣开唱的手,大声道:“唱,跟他比!”
明明刚被打得吐血,还要硬缠着别人比武,这么厚脸皮的人,不教训一下都不行!
可是唱却依然不还手,不用带着,他一个人躲避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莫行南急了,“我说你堂堂问武院身刃状元,工夫只是用来捡蘑菇的吗?”
唱冷然道:“大丈夫学武是为保家卫国,怎能浪费在这样的比试上!”
“学武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精进,然后再是看用在什么地方。”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捡蘑菇才浪费时间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过招。莫行南猛攻,哥舒唱却只是避重就轻。这种打法,只要两个人还有力气,就永远没完没了。
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把一篮子蘑菇拎给路妈,看路妈把不能吃的蘑菇挑出来,又在厨房帮了一阵忙,不一会儿,香浓四溢的蘑菇汤已经上了桌,那两人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她喊道:“喂……吃完再打。”
这句话仿佛有点作用,那边的动静停下来。两人往这边走,哥舒唱走在前面,脸上有恼意。莫行南走在后面,却是满脸兴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走得近了,听到他说:“……哎,说好啦,吃完了再来打!”
唱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往下压,一脚跨进门槛,莫行南正要跟着进去,“砰”的一声,门关上,差点撞上他的鼻子。
问:“不要紧吗?”
“不要紧。”
“他是你师弟?”
“嗯。”
“虽然他有点缠人,但既然是同门,连饭也不让吃一顿,好像不太好吧?”
“他不会饿死。”
“哎——”搭着他的肩,挨在他身边坐下,“唱,你看起来很恼火啊。跟他比一场,把他打服气了,你不就清静了?”
“他不会服气。他永远不知道服气。”说到这一点哥舒唱英武优雅的面庞黑了下来,“我打赢了他,他不服气,一定要找机会赢回来。我输给他,他说我是故意输,一定要逼我重新比试。跟他旗鼓相当,他更兴奋,说看谁最终能赢谁……”哥舒唱撑着脑门,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么个煞星粘上。
深绿的眸子眯了眯,忽然就微笑了。
看到这样的笑容,哥舒唱一怔。
“我倒有个办法。”
“哦?”
“你装病。就说喝了毒蘑菇煮的汤。”
“他……会信吗?”
“会的。”笑得温柔极了,“我会令他相信的。”
莫行南在门外面烤番薯,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雪肤碧眼的美貌女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饭菜。
“真是委屈莫师弟。”女子温柔地说,“唱的心情不太好,你不要怪他。来,喝碗汤吧。今天捡的蘑菇,很鲜呢。”
这样的温言软语,又伴着饭菜的香气,莫行南立刻接过汤,道:“还是师嫂好。”
笑笑坐在一边,问:“你们真是师兄弟?”
“是啊!我们都是问武院的弟子,哥舒师兄是戊子身刃状元,我是辛卯身刃状元,我们相隔三年……其实在问武院的时候我就想找师兄经比试,但是我学有所成的时候师兄就已经跟着哥舒老将军上战场啦,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在问武院里碰到他,碰到他也是潜心研究武艺,夫子们都不许我们打扰他——”他忽然低下头看着面前有些茫然的女子,“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问武院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问武院?”莫行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问武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不说你丈夫就是问武院弟子,就算你是个种地的,也该听说过问武院啊!”
“他没有跟我说过……”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我也还没有成为他的妻子。”
她叹气的样子有些惆怅,这种男女情事是莫行南不懂的啦,但是说起问武院,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为此骄傲和自豪吧,他道:“那我就好好告诉你吧……”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半个时辰里,的耳朵立刻灌满了所有关于问武院的详情。
那无数的英武事迹莫行南说得太激动了,以致于口齿不清语无伦次,也没太听清楚,大致从他的话里面了解到在这样的太平江湖,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的江湖格局。
进入问武院的第一年,学生们将在少林寺度过,学习最基础的拳脚工夫,以锻炼筋骨;次年入武当,修习太上玄清心法,以稳固心志玄神。到了第三年,才能进入问武院。院内分为身刃和无身刃两大教类。身刃即刀剑拳掌种种外门工夫,以及内功与轻功身法。无身刃即机关、暗器、兵阵、医药、星相、占卜。
而哥舒唱和莫行南,都是修习身刃,且都是当年的身刃状元。
莫行南说得口干舌燥,碗里的最后一点汤也被喝得干干净净,末了,他道:“看来你真的不是江湖中人呢!可你那手暗器手法真是了不起!幸亏我是个练武奇才,不然就要死在你手上。”
他的夸张令感到好笑,“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随手扔出去。”
“随手一扔就这么厉害?”莫行南吃惊极了,“莫非你也是个武学奇才?”他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来,再扔我一次。”说着一跃上了墙头,交代道:“待会儿在我跳下来身在半空的时候,你就像那次一样扔。”
失笑,这家伙真是好武成痴。
莫行南却很认真,全身布满劲气,跃下来时已想好变换身法,然后那筷子还没到他面前就无力地坠下去。
“喂,你认真点!”
“那么远怎么扔得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扔得太用力,我都差点脱臼。”
莫行南严肃地盯着她,“你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那次大概是以为你是坏人,所以扔得更用力一些吧!”懒懒地道,“我是个女人,可不想舞刀弄枪。”
莫行南皱着眉,反复在脑中重演那根树枝的来势,如一支长枪一样破空而来,气势无可阻挡,且对准他的气海,就算有大本阳功力护体,他也不敢用肉身去硬接那根树枝。
不可能是错觉!
见他两只眼睛瞪着自己,那模样认真得不得了,蓦然,他一拍脑门,道:“啊!你的眼睛是绿的!”
晕了晕,“你到现在才发现我的眼睛是绿的?”
“这种绿眼睛我看过!”莫行南很兴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是在哪里见过……嗯,月氏?月氏的昌都城!是是,那次哥舒师兄在跟月氏打仗,我追了过去——啊!是了!”他两只眼睛大发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绿眼睛,白皮肤……你用一杆枪!那枪比一般的枪细,也要短一点,枪尾有细链!不错!就是那种掷枪的手法!那气势,那准头,我不会忘记!”
他说得起劲,满面都是激动,忍不住怀疑那些蘑菇是不是有令人精神亢奋、神志恍惚的作用。
猛然他顿住,声音全吞进喉咙里:“呃……不对,那是男人……”
彻底晕倒。
“可是你跟他很像……师嫂,你不是晏国人吧——你不会是月氏人吧?”
“我不知道。”
“呃?”
“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唱……”说到这里,瞧见莫行南捂住了肚子,“莫师弟,你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了……”莫行南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辛苦,“师嫂,茅房在哪里?”
指了指方向,莫行南抱着肚子飞奔而去。
带着笑意回到屋里。
哥舒唱正倚在床上,见她走来,便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他问:“成了?”
“那还用说?”
“你用了什么法子?那小子到此刻都没有来吵我。”
“只不过给他喝了一碗汤。”
“你没加什么吧?”
“只不过把路妈挑出来不要的几只蘑菇放进去……”
哥舒唱便要起身,“,你不要乱来。”
将他按回床上,道:“放心,顶多拉几天肚子吧。”
哥舒唱的脸色才放松下来,轻轻一捏她的手,“你吓了我一跳,有些蘑菇可不止拉肚子而已。”
“你以为我没轻没重吗?我问过路妈哪些吃了要出人命,哪些只是闹几天肚子。”伏在他身上,碧绿眼眸望着他,似幽似怨,“你信不过我?”
哥舒唱一笑,“我只是怕你不小心就把问武院的状元给毒翻了。除了总粘着人比武之外,莫行南在江湖上的声望还是不错的。”“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问武院的事,那是你学武的地方?”
“嗯,我在那儿待了十五年。”
“那么久?”
“是啊,五岁进院,二十岁出师。”他的眼睛有点儿悠远神情,“想起来,真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听着,忽然问:“我今年多少岁?”
“二十,怎么?”
“二十了吗?你怎么知道?”
哥舒唱的脸色微微一变,道:“我猜的。”
怅然,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真糟糕……我不知道自己从前的日子都做过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哥舒唱脸上滑过一阵痛苦之色,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低声道:“你还有我。”
“我也只有你了……”轻叹,“如果哪一天,连你都没了,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半含在喉咙里,胸膛微微震动。感到莫大的安心,哪怕天塌下来,都可以放心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
这样的感觉……仿佛曾经有过……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抛下我,我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
这样的承诺,好像曾经有过……
好像不仅仅是现在……
莫行南一天不知跑了几趟茅房,整个人已经虚软下来。
他有气无力地问:“我说……哥舒师兄也跟我这么惨吗?”
“嗯。”
“他应该更惨一点吧?我们的武功不分上下,我的肠胃却一定比他强。要知道我可是风餐露宿早习惯了呀,那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嗯,他一定比我更惨……”
道:“你真的这么希望他比你更惨吗?”
她的脸上明明带着笑,眸子里却有一丝寒意让莫行南倒抽了一口冷气,改口道:“呃……我只是关心师兄罢了……啊,说起来,怎么只有我跟他有事啊!明明我们身体比你们更强壮啊——”
“那是因为你们吃得最多。”打断他的话,复又柔声道:“尤其是你。哎,我想,唱过了今晚就会没事吧,但你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好……”
正说着,路妈已经把晚饭摆上了桌,莫行南一看桌子中央放着一碗蘑菇,脸都绿了,“还吃啊!”
“放心,晚上已经把不能吃的蘑菇统统挑出来啦。”殷勤地夹了一片到莫行南碗里,“多吃点。”
哥舒唱从里间走了出来,墨色长袍衬得他身形修长,英武且优雅。莫行南仔细看他的脸色。
哥舒唱也看着他。
莫行南问:“你……没事?”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对劲嘛!
“什么事?”
“你喝了毒蘑菇汤还这么精神?师兄,我真要佩服你了。”
哥舒唱没有回答,却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下换莫行南避而不答,嘿嘿笑了两声。
“一路上并没有人跟着我,这点我可以确认——莫行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莫行南埋头吃饭。
忽然道:“你想不想看我掷树枝的手法?”
莫行南蓦然抬起头来。
“回答唱的问题。”微笑着说。
莫行南衡量再三,道:“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从唐且芳那儿拿了一种药给你的马吃。”
“什么药?”
“名字我不记得了,总之你的马吃了这种药,就会发出一种味道,我闻着味道来就可以了。”
哥舒唱皱眉,“我怎么没闻到味道?”
“因为这种药要一起吃嘛!一颗药丸分开两半,马吃一半我吃一半,这样子无论它到哪里,我都可以循着这味道找到它。”
插进来:“唐且芳是谁?”
“唐家的老祖宗。”
“这样的药他还有吗?”
“不知道……干吗?”
“我也想要一颗。”
有这样一颗药,两个人无论怎样都可以找到彼此吧。
这个唐且芳,是个妙人呢。
只可惜这么好的药,被莫行南糟蹋——一人一马分吃这样的药,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啦,我已经说了,师嫂我们到院子里去掷吧!”
敲敲碗,“吃饭吃饭。”
她那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让莫行南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师嫂……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我是说吃完饭再扔。”
“哦。”
然而吃完饭,拿着筷子仍旧没有扔到他面前就掉下来。
莫行南额上青筋暴跳,他一百个肯定面前的女人在耍他。
“我只会这么一种手法呀!”无辜地说。
莫行南告诉自己克制,再克制,“我不打女人。不打女人。”
施施然进屋去。
哥舒唱慢慢从屋子里出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莫行南见他脸色颇为沉重,以为他也为自己女人的行为感抱歉,谁知他忽然伸出手,点住莫行南的穴道。
莫行南僵立在院子里。
然则哥舒唱还是道歉了:“对不住,莫行南。她不该骗你,也不该煮毒蘑菇汤给你。”
莫行南眼睛瞪得滚圆,“你是说……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吃了毒蘑菇?”
“是的。”
“你们……你们……”
“如果你不跟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哥舒唱的声音沉沉的,虽然低却坚定。
莫行南听过他这种声音,在对月氏的征伐中,他就是用这种声音跟他的部将们制定战术的。这声音仿佛具有天改地灭而此案已定的灭绝感,莫行南额头滑下冷汗,只听他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找到我。”
于是,那一个晚上,莫行南眼睁睁看着这屋子里的仆人们把家具物什装上马车,清空屋子里的一切,搬家对他们来说仿佛家常便饭,片刻工夫便扬长而去。
当朝阳升起,只有一个老仆牵着哥舒唱的马守在他身边。
老仆看了看时辰,和蔼地道:“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动……能动就没事了,我也要走了。”说罢,他跨上马背,往主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莫行南现在还不能动。
如果他能动的话,一定要把那匹马千刀万剐,再把那个老仆人捉来下油锅。
不,他说错了,他应该把哥舒唱千刀万剐,再把捉来下油锅。
莫行南穴道解开的那一刹那,整个汪村的乡民都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吼。他们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有几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幢奇怪的屋子,进去才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没有家具。
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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