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别曲
城里非常热闹,各种各样的店铺把长街排得热闹非凡,哟喝声连绵不尽,新鲜瓜果已经上市,女子们偕伴走过,身后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气。
从乡间来到热闹的都市,看什么仿佛都觉得新鲜,坐在马上车,想下车逛逛,哥舒唱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忘了吗?公主的人可能在到处找我们,你不能随便露面。”
这句话打消了的兴致,她怏怏地靠在哥舒唱胸前,耳朵里听着马车外热闹的叫卖声。人世间的喧闹,热腾腾的烟火气,能让人心里温暖充实。
她喜欢热闹的地方,喜欢华衣美服,喜欢享受人生,然而谁让她爱上了当今越阳公主的准驸马?她唯有放弃那些快乐。
她忘记了所有的从前,只记得在醒来的一刻,唱在旁边守护,眼睛里满是忧心。
就是他的脸,刻在她全然空白的心上。
脸的轮廓英武不凡,眉宇间的神气没来由让人安心,明明只是第一眼,感觉却无比熟悉,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爱上了他。
他也爱她,不知是谁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他愿意为她辞去官职,愿意不做驸马,她也愿意为他四处躲藏,放弃热闹繁华的人世。
这是他们第几次搬家?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唱一旦感觉到异动就会再帮她找下一个住处。
这次是在一条小巷里租了一所院子。房主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寡居,过继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防老。
孤儿寡母没有什么银钱收入,守着老宅坐吃山空,天上降下这样阔绰的房客,自然是喜上心头。按照哥舒唱的意思,本来是要这对母子搬出去的,但是道:“要隐瞒我们的身份,他们就是个很好的幌子。让她对外只说我们是她的亲戚,有亲戚上门投靠,不是比平白冒出一户人家更好吗?”
哥舒唱知道真正原因是想多个人聊天做伴——她一向喜欢热闹——跟着来的仆人都从小服侍他的,现在添个外人,他有些不放心,但看到她期盼的眼神,也不忍拒绝,点点头。
妇人夫家姓和,便叫和婶。和婶手脚便利,帮路妈打理家务,相当能干。哥舒唱留神看了两天,每月给她一两银子月钱,让她好好服侍。
小镇的生活显然比乡间的生活更让高兴。虽然因为容貌特异,不能上街,但和婶非常细心,总会给她带些新鲜的玩意儿。有时是女儿家用的脂粉,有时是一方别致的手帕,总胜过乡间的无聊。
每每收到这样的礼物,都非常开心,把胭脂盒拧开,递到哥舒唱面前,“给我涂上。”
哥舒唱便用指尖沾上一点,抹在她的唇上。
即使不用胭脂,她的唇也非常的红润,且异常的柔软。哥舒唱触摸到的好像是一片云的衣角,整个人都要陷下去,他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眨眨眼,道:“我听说,这胭脂是甜的……”
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后面的声音被哥舒唱吞进了嘴里。
丫环早已见怪不怪,和婶却被这小两口的热情吓了一跳,脸红红地退开去。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天到晚,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两个人说说话。真不知道到底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漫无目的地聊着,一天便又过去。
再过了几天,哥舒唱就要回京城了。他世袭了护国将军位,兼任兵部行走,公务繁忙得很,每次要出来时间都挤得非常辛苦。这一点也知道,因此每次他来的日子,她都格外快乐,也格外珍惜。同样的,每次他走的时候,她也格外的失落。
老仆人已帮哥舒唱笼好了马,埋头在哥舒唱怀里,不愿让他离开。
这柔情有些酸楚,哥舒唱的嗓子有些低哑,轻轻抚着她的发,道:“我很快就会再来……,相信我,很快,我们就不用再分开了。”
任性地抱着他,手在他背后绞住。
春夜的风微凉,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跟她解九连环,今天,他就要披星戴月离开。
不想分离。
一刻也不想。
是这样的贪恋,渴望永生永世,两个人连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哥舒唱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英姿勃发的脸上有些酸楚和无奈。要是被他的部下们看到,谁会相信心如铁石纵横沙场的护国将军也会因一个女人的怀抱动弹不得呢?
院子的花丛里虫声蛰蛰,栀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浓烈。
终于慢慢松开手,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等你再来,栀子花都谢了。”忽地,她又大声道:“要走就走!婆婆妈妈干什么?!”哥舒唱苦笑一下,叮咛:“听话,不要出门让别人看见你。”
“我知道我知道!”看上去不耐烦极了,“你快走!”
哥舒唱转身出门,一身长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大步踏去,走到门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里有柔情也有苦涩,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幸福,他现在一样也给不了。
她的一丝魂魄仿佛跟着他一起离开,哥舒唱跨上马,她蓦然冲出去,跑到他的马前,碧绿眸子紧紧盯着他的眼,一字字道:“哥舒唱,不要让我等太久。”
等得太久,我会绝望。
那样我会恨你。
不要让我恨你。
哥舒唱轻声道:“放心。”
他打马离去。
马跑得那样快,瞬即消失在小巷里。
在这个微凉的春夜,这条小巷上演着离别。谁也看到不到离去的哥舒唱眼中刹那间起了一层薄雾,他咬咬牙,用力地把心中的酸楚强压下去。马鞭重重地抽在马臀上,那马负痛,悲嘶一声,飞跑起来。
那大概是哥舒家马厩里最辛苦的一匹马,寸步不停地跑了两个昼夜,才到京城,一进家门,马就倒在门边。
老张是在哥舒家效力多年的养马人,一看这幅光景,摇头叹息:“少将军,不是每匹马都能当追风骑呀!说起来你为什么让老路把追风骑回来呢?世上再也没有一匹马比追风更适合你了……”
哥舒唱早已习惯他的嗦,听见就当没听见,大步踏进书房,一看书桌上叠得三尺来高的文案,赶路的疲倦仿佛一下子涌上来。
这些都是从兵部搬回来的案卷,战事已平,可是还有小乱群匪作乱。边疆的信函最夸张,偶尔有一起两国居民的殴斗,便要渲染成他国的挑衅,要求兵部发兵征讨。
自从月氏那一仗,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有个战无不胜的护国将军,谁敢碰他们一下,就要狠狠地打到对方老巢里,以扬大晏军威。
从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呢。谁敢蔑视大晏军威,一定要让他好好尝尝苦头。
而今看到这样的函件,他却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他打了个哈欠,问:“这封信是十日前送达的,清大人这些天都没来吗?”
下人回禀:“清大人也出京了,没法儿替您看。”
哥舒唱倦极,支撑着看了一个时辰,终于抵不住睡意,手撑着额头,居然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两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他睡得又甜又香,恍惚中感到有人往自己身上搭了件衣裳,眼睛却累得睁不开。待醒来时,晚霞已经把天空染红,书房里浸着一片霞光。
旁边侍候的下人不见了,全都换成了一色的宫装女子,见他醒来,纷纷行礼:“给将军请安。”
一见这阵势,哥舒唱便知道替自己盖衣裳的是谁了。
一名宫女道:“公主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请将军到偏厅用膳。”
公主在厅上巧笑倩兮,不待他请行便自己站起来,道:“将军快坐。将军一定饿了吧?”
“多谢公主。”
“这是我跟阿蛮学的手艺,请将军尝尝。”
“多谢公主。”
“在我面前不必拘谨。”越阳公主替他夹菜,柔声道,“我即将是你的妻子,妻子服侍丈夫,是应该的。”
哥舒唱的筷子微微一僵,道:“公主是万金之体,怎敢劳公主屈尊?”
他这样客气,气氛如何也热络不起来,越阳公主却丝毫不气馁,又道:“我替你做了一套衣裳,放在你屋子里,吃完饭,你试试看可合试?”
“多谢公主。”
“我听说你这些天为地方军务出城,一定很辛苦吧!父皇命我带了些药材来,我已经吩咐厨房好好熬给你补身体。”
“谢皇上关爱,谢公主盛情。”
公主一笑,替他斟上一杯酒,问:“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军务出了问题,要让你亲自去处理?”
哥舒唱道:“小地方。”
“可处置好了吗?”
“快好了。”
“那你还要再去?”
“嗯。”
公主放下筷子,注视着他。
朝中的少年子弟无数,长得俊俏的勇武的斯文的刚强的无一不有,可她偏偏看中了他。一般的武将太粗糙,文臣又太柔弱,唯有他才有这样的英气,又有这样的优雅。
可却偏偏这样冷淡。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公主轻轻地道,“去月氏之前,我还在御花园见过你一次,你还和颜悦色,同我聊天。”
哥舒唱已搁下筷子,沉沉的眸子对上她的,不悲也不喜,没有表情,淡淡道:“公主好记性。”
“我知道我当初不该那样逼你,可我没有办法容忍那个异族女子,她竟敢说你只能娶她一个人……”公主的声音轻轻颤抖,所有的雍容都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她只是个为情所苦的女人,她握着他的手臂,道,“将军,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都是因为我心里只有你,明知你恨着我,我也求父皇赐婚给你……将军,我不反对你纳妾,你现在就可以把那名女子接回来,不要这样两头奔波了,太辛苦。”
哥舒唱神色一变,“你说什么女子?”
公主凄然一笑,“我到兵部问过,天下太平,根本没有什么军务要身为兵部行走的你亲自去处理。你在外面有了喜欢的女人是不是?你把她带回来吧!我不会为难她,我会好好同她相处的。”
“公主误会了。”哥舒唱淡淡道,“兵部的机密军务,是不能随意泄露的。公主是皇家内眷,更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多谢公主来看我,天色不早了,公主请早些回宫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
公主的脸色变了数变,再多的修养终于压不住怒气,她一拂袖,杯盘被扫了一地,她大声道:“哥舒唱,你不要太过分!”
哥舒唱微微俯首,面上毫不改色。
“我要得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异族女子怨恨我,可我不后悔!谁阻止我嫁给你,我就会除去谁!你最好不要怀疑我有这份能力!”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哥舒唱平静地说,“但是我已递上辞呈,皇上总不会把公主许配给一个平民。”
越阳公主一震,“你要辞官?”
“是的。”
“我不信!”公主直直地盯着他,“就算你舍得这世袭的爵位,你又怎么能辜负你父亲的期望,又怎么能让哥舒家的姓氏从今消失在大晏的史策里?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哥舒唱微微恭身,“末将恭送公主回宫。”
“你……”公主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若真的辞官,会后悔一辈子!”
哥舒唱不语。
公主拂袖而去。
第二天早朝,哥舒唱的辞呈被驳了回来。
“这样的东西,先给你父亲看。”皇帝道,“若是他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亲手断送哥舒家的爵位和声威,朕便准你所请。”
折子被扔在大殿当中。
皇帝一向温厚,除非发极大的脾气,否则从来不会这样轻慢臣子的奏折。朝班中的大臣纷纷交头接耳,不知哥舒将军的折子里到底写着什么。
哥舒唱默默地将折子捡起来。
退朝后,哥舒唱回到府里,望着折子出神。
“哥舒老将军要是看到这张折子,一定比皇上还要生气吧?”
声音从门口传来,来人身穿儒装,浅灰色的衣带将他衬托得飘逸出尘。
“清和?”哥舒唱微微一怔,“你回京了?”
“嗯。”清和在他面前坐下,就如同在自己房里一样自然,道,“其实还有别的方法的。”
“哦?”
“趁着现在赐婚的圣旨还没下来,我找人替她换一副容貌,娶她进门,先斩后奏,皇上总不能让你休妻,顶多找个碴罚你一点俸禄——可得快,万一圣旨一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就是哥舒老将军也吃罪不起。”
哥舒唱默然,半晌道:“不行。”
清和有丝诧异,“为什么?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以为你会懂得……”哥舒唱看着他,“你以为你当初帮我,是你真正懂得……清和,我怎么能为了跟她在一起,让她没有了身份,没有了姓氏,甚至连自己的容貌也没有?!”
“容貌……”清和一叹,“既然连一切都没有了,又何必在意容貌?”
“让她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和我一起生活……我,我……”哥舒唱的头垂下去,双手抱着头,“不能这样……太自私,太自私了。”
清和默然,道:“前面已经做了那么多,只差最后一步,你甘心就这样放弃吗?”
“……我还有一条路。”
“嗯?”
“挂印。”
清和眉毛一皱,“我没有想到哥舒唱也会有这样任性的念头。”
哥舒唱苦笑。
是太任性了……挂印一走了之,皇上那头怎么办?父亲那头怎么办?他从懂事起就被誉为“最像哥舒翎”的孩子,在哥哥们已经上战场随父亲杀敌的时候,他被送进问武院,修习身十八般武艺再随父出征,那个时候,三个哥哥都已经战死了。
“我只剩你一个了。”父亲说。
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哥舒家唯一的延续。
二十二岁那年,他承袭护国将军位,英武年少,得到越阳公主垂青,大路通天,青云直上。
不可以任性。你不是自己的,你是哥舒家的。
你姓哥舒。
你要优秀,最优秀。
承父位,打胜仗,娶公主,这是命运对他的奖赏,需要他一直付出所有努力去回报。
只是,很累。
他无力地撑住自己的额头,这样一刻,无比地思念她。
跟她说话,一起吃饭,摘一朵花簪到她的鬓边,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细细的流水,细细的阳光,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到底要做什么?什么都不愿去想。
只想两个人,在一起。
正在跟小孩玩的忽然打了个喷嚏。
和婶关切地问:“着凉了?”
“不是。”笑,“是唱想我了。”
和婶也跟着笑,小孩子扯着的衣摆,要求她再跟他玩石子儿。
和婶问道:“这位唱公子,家里是大官吧?”
“咦,你看得出来?”
“世家子弟,跟旁人是有点两样的。”
“嗯,他跟许多人都不一样。”虽然她并不认识多少人。
“他家的少奶奶很厉害吧?”
“应该很厉害吧?”毕竟是公主啊,“不过他们还没有成亲。”
“没有成亲就将唱公子管得这样严?”和婶咋舌,“这女人可了不得。”
一笑。
和婶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家里人,同意你这样跟着唱公子吗?”
“家里人……”叹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也不记得我的家人。”
这样的回答在和婶看来是一种伤心的回避——她真是越来越同情这位异族姑娘。异族女子在大晏世家是不受欢迎的,姑娘一定是在唱公子的家里受了委屈吧,才不得不这样偷偷摸摸地躲到这个小城上。
“姑娘,你别嫌我多嘴。咱们都是女人,将心比心我才多这个嘴。”和婶道,“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啊,你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怎么着想?”
“赶快替唱公子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名分就定下来。母凭子贵,就是这个道理。”和婶道,“镇西边上有座送子观音庙,特别灵!什么时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一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孩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在一旁玩的小孩身上,小男孩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忍不住心里一甜,问,“真的很灵吗?”忽又想起,“不行,唱不想我出门。我长得跟你们不同,出门很容易被人注意。”
“这很简单。”和婶很愉快地支招,“戴上风帽就好了。”
当下和婶便翻出一顶风帽,帽沿垂下布帘,嫌不方便,让丫环找出一条轻纱裙裁下一大堆,替换下厚厚的布帘。戴上之后,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里面人却能很轻松地看见道路。
这是第一次出门,走在路上,总有认识和婶的人打听这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是谁,透过轻纱,隐隐只看到一点朱唇,红得耀目。和婶只说是自己远房的外甥女,听说这里的送子观音灵验,专门过来求子。
庙里香火很盛,进进出出几乎全是女子。孩子是否注定是女人操心一辈子的事?年轻的女子想要个孩子,年老的想为孩子求个孩子。
学着和婶的样子跪下,从来没有拜过菩萨,面前这高大慈悲的漆像真的有人们所说的那么通灵吗?
菩萨,你真能听到我的愿望吗?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唱的妻子,可以牵着他的手逛街,可以成为他的家人,可以朝朝暮暮地看到他,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有孩子固然是好的,没有孩子也没有关系。
我只要有唱就可以了。
“请菩萨保佑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耳畔仿佛有这样的声音。
这是自己的声音。
心里是这样想的……却有一丝恍惚,那个人好像并不是自己……隐约看见两个人跪在佛前,虔诚跪拜,“请菩萨保佑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呵。
菩萨真能保佑吗?心里却已忍不住相信,菩萨已经听到,并且会代自己实现。
菩萨俯视众生,慈眉善目。
虽然明知道即使轻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却遮不住周围人的好奇,回去的路上,还是忍不住逛了逛。
喧嚣的叫卖声,街上拥挤的人群,茶楼里飘下来的小曲,热闹的红尘,俗世的快乐,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茶楼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娇声细气地唱。起初她不知道那乐器的名字,还是和婶告诉她,说完,和婶感叹:“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难为你的汉话倒说得这么好。”
这话说得怔了怔。按她的容貌,应该不是汉人。为什么,却说得这么好的汉话?
她记得睁开眼睛的时候,唱问:“你醒了?”
她毫无疑问地听懂了,点点头,又问:“这是哪里?”
那是一间小小的民房,房主是路妈的女儿和女婿。路妈在街上看到她晕倒在路边,所以把她捡回来。
她的所有回忆,就是从这一刻起。
意外昏倒,贵人相助,遇上英武又优雅的男子,爱上了他。
回忆之前一大片的空茫,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一丝线索,所以干脆放弃了希望。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赖,她有唱。
有唱,就足够了。
女孩儿唱:“捍拨双盘金凤,蝉鬓玉钗摇动。画堂前,人不在,弦解语。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
她小小年纪,自然解不出词中意,但是声音宛转,别有一股动人处。听到“画堂前,人不在”,怅然一叹,轻轻和着她的曲调唱了一遍。
她的声音低沉,吟唱时有轻轻的沙哑,里面仿佛历经岁月风霜跋涉而来的涩意,就像第一遍的浓茶,入口总是苦涩,次后便是回甘。
茶楼里的客人们都望过来,轻纱帽沿遮住了她的面容,隐约看见红唇一点,十分明艳。
叹了口气,向拉二胡的爷爷道:“老人家,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你拉这么伤心的曲子做什么?换点喜气的吧!”
“二胡声音暗涩,越悲伤的曲子用二胡拉越好。”答话的却是唱曲的女孩子。
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笑道:“那么,不要二胡了,换别的吧。”
女孩子看了看银子,又扭过头去看了看爷爷,道:“我爷爷只会拉二胡,要是姐姐想听,我可以弹别的。”
说着,从角落里拿出个包袱,解开来是一把三弦琵琶。她拨了两下试声,道:“你不用拨子吗?这么弹手不疼?”
女孩子“呀”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弹琵琶,对方又给这样高的赏钱,一时紧张,居然忘了拿拨子。
和婶问:“姑娘弹过琵琶?”
“没有呀。”道。
和婶点点头,“那就是以前看过别人弹——我见你不知道二胡,以为你也不知道琵琶,正想告诉你呢。”
“也没听过。”随口答,一面看那女孩子调音,女孩子的手法不是很熟练……她蓦然怔住。
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弹过琵琶,也没有看人弹过琵琶,但是,她何以知道弹琵琶要用拨子?何以知道不用拨子手会疼?
何以知道这女孩子弹琵琶的手法不熟练?
这种冥冥之中的笃定由何而来?
难道说,在记忆之前,在那一段完全空白的时间里,曾经,曾经有过一个琵琶?
早已灭绝了的希望,忽然之间,仿若死灰中掀起一点火星。
以前……以前……她的以前……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杯里的茶倾在身上。
琵琶声已经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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