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奉军事委员会十一月令——享伟字第二○五六八号虞代电开:“根据支卯敌机一架在常德附近投掷布、帛、豆、麦等物,乡民有拾者当即中毒等情。除分电各战区、绥署外,仰即转饬军民注意防范为要”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仰该司令饬属注意防范。有此类事件发生,应即将毒物呈缴卫生机关予以代验,免受□□为要,此令。
——重庆卫戍总司令部密令
(1941年11月 申二谍字第749号)
郑达县长昨晚彻夜未眠。自昨日清晨日机空投可疑物之后,城内居民人心浮动,传言四起,各种疑虑、诘询纷纷传至县府。作为战乱中的一县之长,郑达这县长当得也实在不轻松。他点燃一支香烟,靠在藤椅上努力地梳理着自己象一团乱麻一样的思绪。
八百里洞庭,是怎样一片富饶的沃土。他今日治下的常德,更是这片沃土中的鱼米之乡。他曾为能谋上这样的县任而兴奋不已。不想自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暴露在日军战线前沿的内陆城市,除长沙外,便是他的常德!
郑达将手上的半截香烟焦躁地扔到地板上,不安地在他的宽大的办公室走来走去,终于,他将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地图。
地图上的粗大的黑色箭头指向湖北宜昌。是的,自今年6月12日日本人占领宜昌后,便用重兵扼守长江,封锁了长江三峡水道,使战时的陪都重庆连接华中的重要通道被截断。现在,川湘公路便成了中原入川的唯一孔道。而自古就有“荆湖的唇齿、滇黔的喉嗌”之称的常德,正好扼守在川湘公路的关隘处,断了水路的进川物资,全靠着这条被称为战争生命线的川湘公路源源不断地输送。常德,无疑已成为敌我双方志在必夺的战略要地!
郑达站在地图前,又点燃手中的一支香烟。他刚刚厉声训斥了敲门进来的办事员,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这种时候打扰他,尤其讨厌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从昨天下午起,《民报》、《新潮日报》的记者就三番五次上门,要求政府对清晨的日机空投物作出官方解释。解释个屁!这班只晓得摇唇鼓舌的报痞!他们哪一点知晓战争的大局!昨天下午,县府不是派出军警,着令各乡、镇公所组织居民清扫并焚毁所有的空投物吗?不是还派人将一包可疑物急送美国人办的广德医院进行检测吗?可恶!郑达焦躁得直想骂人!可是,骂谁呢?他又将思绪集中到墙上的地图上来。
今年7月,最高统帅部为拱卫陪都重庆,调集重兵组建第六战区,负责防守以宜昌为中心,北起钟祥,南迄常德的数百里弧形战线,长官部就设在邻近常德的湖北恩施。这样,常德就处在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的结合部上,既是第六战区的军需粮仓,又是长官部的一道屏障。日军第11军自攻占湘北岳阳后,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又相继失陷。前些日子湖南省府召开军政会议,郑达亲听薛岳长官训示:
“郑县长,常德是一处粮仓,一块肥肉,日本人的狗鼻子已经伸到门前来啰!据可靠情报,敌军将可能于12月进犯长沙,在此之前,极有可能进逼常德,以策应长沙之役。郑达兄不可大意啊!”薛岳说着,踱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战事日渐逼近,常德城周围已驻防第20、第29集团军的数万将士,他们的军需粮草,还仰仗着郑县长勉力为之。”
郑达上前一步,迎着薛岳直逼过来的目光,昂首答道:“请司令长官放心,郑某将克尽职守,不负厚望!”
薛岳点点头,说:“好!这就很好!有郑县长如此一片报国的忠心,薛某的心也就放下一半了!”接着,薛岳又问郑达:“常德城中如今人口情况怎样,可有准确的统计数字?”
郑达想了想,说道:“自武汉失守后,由于大量难民涌入,城内人口一度由9万余丁增至20万众。但近旬月间,因传言战事日近,人们又纷纷逃避湘西、川黔等地,除世居常德的百业生意之人外,余者大都已经离城。如今城中人口不会超过6万。”
“唔,6万!”薛岳点了点头:“6万人不是小数!郑县长,战乱之年,父母官不好当哇!难处不少,还望郑达兄运筹帷幄啊!”薛岳说着,扬了扬手,示意郑达可以走了。
现实就是这样地令郑达焦心。离省军政会议也不过一月余,日本人的飞机就真的来常德投掷昨日的那些可疑物。那是些什么呢?难道真是鼠疫菌?穷凶恶极的敌寇也许真的能下如此的毒手。想到这里,郑达直觉一丝寒意从背脊处升起。这时,县政府秘书王雨亚敲门进来,轻声地对他说:“郑公,广德医院的谭大夫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啊,谭大夫来了?人在哪里?快请他进来!快,快去请!”郑达边说边站起身来。
谭学华是来告诉郑达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的: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证实,日机果然在常德投下了鼠疫菌!
郑达闻言,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藤椅上。好半天才开口道:“谭院长,此事关系常德数十万生灵,非同小可!贵院的化验结果是否准确无误?”
“郑县长,请相信医学的结论,它是科学,绝非谬误!”谭学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化验单,秘书王雨亚赶忙接过去递给郑达。“我们将两次取得的空投物标本分别浸入生理盐水中,过滤沉淀后在显微镜下发现大量的鼠疫杆菌。现在,我们正在进一步作细菌培养试验,结果不久即将出来。此事不宜迟,县府须早作决断,万勿大意啊!”
“是的,事不宜迟!”郑达阴沉着脸朝王雨亚吩咐道:“请通知防空指挥部、警察局、卫生院诸位主官,下午四时来县府开会。”
少顷,郑达又以征询的口吻对谭学华说:“谭院长,下午的会,可否请你也参加?”
谭学华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一定准时到会。”
初冬的常德,一阵阵的西北风从洞庭湖面卷来,在满城的大街小巷横扫而过,平日里无人打扫的灰尘、纸屑和枯叶被风卷到空中,四处地飞舞着。当天下午,常德县政府如期召开紧急会议,谭学华医师首先报告了广德医院的化验结果,并向与会人员介绍了鼠疫的一般常识。
“昨日敌机空投物,经我院初步检验,有类似鼠疫细菌发现。”谭学华端坐在藤椅上,神情严肃地对着会议室里各位县上的头面人物说道:“鼠疫是传染最速、死人最快的烈性瘟疫,常德历史上从未有过。可以说,鼠疫是一个死亡的同义词,它可以使一个个的城市和村庄毁灭,一个个的家庭成为绝户!”
骇人听闻,满座皆惊!县警察局的李伯年惊恐不安地站起来:“谭院长,你是常德地面上最有见识的大夫,依你说,此事该如何办?如今正是兵慌马乱,若是再来一场瘟疫,这常德城岂不是没得救了!”
“是啊!古城的劫难啊!”县商会的李步云惊吓得语无伦次:“我操他日本人的万代!这般缺德的事下得手啊!”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詈骂声。也难怪人们如此失态,自古以来,战争无数,以投放瘟疫来打仗的,却只有东洋小日本才敢犯这该天杀的第一条!
“诸位,请安静!请安静!”郑达用右手轻击了几下桌面。一县之长,当此非常时期,他必须在众人面前竭力保持镇定:“勿躁!请勿躁!既然劫难临头,诸位,我等只有迎难而上了!郑某自受命主常之日起,即抱定与常德父老同生死,共命运之信念。如今满城百姓流言四起,惶恐之心不已,城内城外几十万民众,正眼巴巴地盼着我等早定大计。因此,诸位务必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方可率全城百姓共渡危难!”
说到这里,郑达停顿了一会,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与会的各位。他明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劫难在即,他郑达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千斤的担子,只有分散到众人的肩头方为上策。他清了清嗓子,用委婉的语气继续道:“诸位都是地方上德才兼备的栋梁,常德黎民之安危,全系诸位身上!”
郑达又停顿了一会,端起桌上的茶杯,轻饮了几口,目光却悄悄地注视着大家的神情。他见人们的情绪已渐归平静,便又威严地说了下去:“眼下,北有强敌压境,华容、石首一线已失陷多时,敌军距常德不过咫尺。城内难民云集,流动人口庞杂而难于管理。由于敌寇盘踞各工商都市,致使药物流通不畅,医药奇缺。此时若是果真暴发瘟疫,不仅城内数万民众生命难保,而且可能殃及周围驻防的数万军队,敌之恶伎,胜于水火!当此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王秘书——”
“有!”正在埋头记录的王雨亚闻声一惊,连忙起立应道。
“立即照办如下诸项:(一)火速电报省府,详告敌机昨晨在我常德投掷鼠疫菌一事;(二)请求省府即派防疫医疗人员和针、药物资援常;(三)令《民报》、《新潮日报》即日头版头条发布消息,昭告天下;(四)通知各乡镇公所,着力组织保、甲民众防疫自救。”
“是,我立即照办!”王雨亚应声离席而去。
郑达将目光再一次扫向会场,他想从这些下属的面部表情里找出一点什么。会议室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这表面的宁静,其实掩盖着人们内心里的翻江倒海。鼠疫,这可怖的瘟神,真的会降临吗?但愿一切都是一场虚惊!
次日,《民报》、《新潮日报》均头版披露“敌机于本月四日,在本市散播米、麦、棉、纸等物,经广德医院化验,确含有鼠疫杆菌”的消息。同时开辟“防疫特刊”专栏,开始连载有关鼠疫防治知识的专稿。
薛岳11月5日深夜才获悉敌机在常德空投鼠疫的事情。他拿电文的手禁不住发抖。去年冬,日机曾在浙江鄞、衢两县用飞机投掷同类异物,不久引起鼠疫流行,令浙江省府伤透了脑筋。如今敌寇压境,若是再来一场瘟疫,那他薛岳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又想到鼠疫的烈性,据说所染之处,十室九空,眼下药物奇缺,连战场上的伤兵都无药可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溃烂,甚至死亡。若果真出现鼠疫流行,扑疫的药品从何而来?若是无药,则疫情又如何控制?如疫情蔓延,湖南数千万军民的性命怎么办?
薛岳感到头痛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他想,莫非是郑达这家伙弄来的玄虚?不会吧?敌寇不至于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常德重蹈旧伎吧。去冬日本人在浙江一带施行细菌战,不是引起世界各国公愤,同声谴责么?就连历史上曾遭受过鼠疫劫难的德国和意大利,也对日本人以鼠疫为兵器的暴行表示强烈的反感。应该不至于吧。对,不至于这样的!想到这里,薛岳觉得松了口气。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初冬的寒意猛然袭上身来。薛岳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夜空上的几颗寒星。忽然,他猛然想起常德来的电文中说此鼠疫菌已经广德医院化验证实,广德医院不是那家美国教会办的医院么?美国人办的医院不会草率结论的!没有十足把握,他们不会随便公布!是呀,这事怕是有几分当真了!薛岳顿觉头皮发麻。他将烟蒂朝地板上一扔,高声叫道:“来人!”
外间的秘书官立即应声而至。
“即呈重庆国民政府:日机在我常德上空投掷米、麦、棉、纸等物,经当地美国教会医院化验确含鼠疫杆菌,因我省卫生处无设备进一步对其确认,特请示处理办法。”薛岳口授完电文,挥挥手,径自走出门去。
这是一处很大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曾是前清的一位京官。薛岳自率领他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和湖南省政府从长沙迁到湘南的耒阳后,耒阳便成了战时湖南的临时省治。他当时选中这片庄园作为司令部和省府办公处,也是因为它建筑的精巧,那精巧让人觉得它不是一处土木建筑,而是一幅画图,甚至是一幅有着生命灵气的画图。薛岳从办公室出来,穿过几处青苔密布的天井,沿着一条幽深的回廊走进后院的花园。园中的花草早过了蓬勃的季节,只有假山旁几株常青的松柏和冬青树在冷月的余晖下显出些生气。他朝身后跟随着的几个贴身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打扰他。他踱到假山旁的一张石凳前坐下。冬夜的寒风从湘江江面上刮进花园来,让月下的薛岳觉出几分悲凉。他心头不忽地涌出岳飞的那首《小重山》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800年前岳元帅的苦闷心情,他薛岳今日也是同感着的呀!一场中日战争,从民国26年“七七”事变起,已经打了4年多,小小的日本竟然从东北打进了华南,作为军人,他觉得窝火,甚至耻辱!他一直在寻找雪耻的战机。
“报告!”
正在沉思中的薛岳闻声一惊。
“报告司令长官,重庆国民政府复电:‘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秘书官拿着电报纸立在假山旁的石径上,急急地向薛岳报告说。
“什么?谎报疫情?这班蠢猪!难道要等瘟疫蔓延开了才不叫谎报?”他“腾”地一声从石凳上立起身来,吼道。面前的秘书官吓得不敢吭声。薛岳见状,长叹了一声,挥挥手,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长官也请早些歇息吧!”
“你先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坐一坐!”薛岳又朝秘书官挥了挥手说。
假山前的金鱼池里传来几声鱼跃声。一片枯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正好落在薛岳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