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塞万提斯步入了老年。仕途既然不通,他就向后退了退,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向前冲去了。这是他自己设定的“公牛策略”。小说的前言里确实写过:这部书是“在监牢里诞生的孩子”。研究者们据此,认定这是在坐牢中产生的灵感。关于小说创作就有了不少传说。不管怎样,这种监牢里来的奖赏也是挺合适的,也让主人公算是老有所为,一举成名天下。让我们拣一种较稳妥的传说来接下这个话题罢:
大致是在1602年,50多岁的塞万提斯无所事事,为了不显得无聊,便主动要求替西班牙胡安修道院去一个荒凉小镇去收租,当他来到阿加马西亚后,旧病复发,触怒了当地一家豪绅,因为他态度倨傲,一点害怕的表示也没有,更加激怒了主人,于是被下令关在了地窖里。这座曾关过塞万提斯的庄园“梅德拉诺府”也因此扬名天下。塞万提斯在地窖中关久了,变得非常暴躁,再加年龄也大,身体不比年轻时坐牢强壮。无法忍受主人的凌辱虐待,就给一个远亲写了封求救信,信中可以看出勇士晚年虽倔强但身体不帮忙的无奈。他写道:“我在这间牢房里,或者不如说这个洞穴里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已使我精疲力竭。”后来远亲胡安·贝尔纳维·萨阿维德拉如何救他出洞,情况不详。但是,据当地农民介绍说,被放出洞后塞万提斯曾发誓说要写一部书对欺凌他的人进行报复。后来他果然实施这一计划。这就使我们有机会读到世界上最精彩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这几乎是个历史偶然。为此我们倒似乎该感谢这位扣押他的庄园主和他的地窖,激怒了这位勇士,在停笔多年之后,又创作小说,还成了大名家。
“梅德拉诺府”现已成为游览名胜。镇上小教堂墙上的一幅画年代已久,一个50多岁的老绅士正在向位年轻的妇女表达感情,这幅显迹宗教画下有题词,说明这个绅士就是当地的那个富户豪绅,曾因患精神失常多年疯狂。1601年圣马太节前后,圣母借其外甥女向他显身,治好了他的怪病。为了还愿请人画了这幅圣像,挂在了教堂里。画像上的绅士正好就是小说主人公堂·吉诃德的尊容:高颧骨、尖下巴、两撇八字胡。也正是此人曾把作家塞万提斯扣押在地洞中。无疑这幅珍贵的画像也成了阿加马西亚镇居民们值得炫耀的观赏景点。
大凡伟大的作家总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尽人间烟火之后,才可以炉火纯青渐入佳境。塞万提斯斗牛士脾气已达到老成持重手法严谨,一旦把他对西班牙社会的体验感受凝于笔端,辛辣的讽刺、恶毒的嘲笑马上引起了社会的重视。《堂·吉诃德》一出版,轰动了全国,男女老少爱不释手。“很流畅,一点不难懂。小孩子也翻读,小伙子细读,成人熟读,老头子点头簸脑地读。”宫廷里,大街上、小酒店里、客厅里、炉火旁,到处人们都在抢读这部小说。“读得最起劲的是那些侍童。每个贵人家里的待客室里都有这么一部《堂·吉诃德》,这个刚放下,那个就拿走了。”大街上人们一见到一匹瘦马,就会有人说:“驽骍难得来了!”
这恐怕是连作者本人也始料不及的。《堂·吉诃德》成为空前普及的热门话题,受到了各界人士的欢迎。然而来自文学界的评价却是较为冷淡的。他们认为这只是一种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他是一部供消遣的闲书”。是一种不合规矩的,也没有讲到道德文章之类的书,也没有对宗教给以宣扬之类的书,总之,不是那种权贵们规范下的严肃文学。戏剧家洛贝·德·维加在此之前是先读到抄本的,在《堂》出版四个月前就以写信方式对朋友说:“关于诗人们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唉,我们这个可怜的时代,明年又会有许多新的作者出现,但是没有哪一个像塞万提斯那样糟,也没有人会愚蠢得去称赞《堂·吉诃德》。”显然评价太轻率了些。
文人相轻,自古亦然。维加这么伟大的戏剧家竟然说了这样绝对武断的话,恐怕也是追悔莫及的事情。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积习所障,在自我封闭的王国里成为一个井底之蛙,连伟人也难免犯罪,更何况我们平常人呢?每当我们遇到自己不懂的事情,最好是不要乱讲为好。否则,总是一张大臭嘴,到处乱讲,那只有犯错没有别的办法。还有,如果不懂就说不懂,也不要说人家是错的。甚至说: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呱莱莱”(印地安某部落女人唇上穿着的铁圈儿),那她还算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就愤怒起来了,那就越发不可救药了。“他妈的,究竟是正数还是负数。”
《堂·吉诃德》序言和小说的一些章节中,作者也对这种不公正指责作了不指名的回击。作为举国享有盛名的维加火冒三丈,当即作出了报复性回应。一些维加追随者也对塞万提斯表示了较大不冷静。一天,塞万提斯收到了一个邮件,里面是一首十四行诗,臭骂一通,塞万提斯挨了骂之后,还是付给邮递员一笔邮费,因为这是当时的规定。这也令他十分不快。
这种笔墨官司看来是古今中外一样没劲。从文学评论引发到人身攻击,到头来两嘴狗毛收场败兴作结,概莫能外。很少有人能跳出界外,坦然处之,让时间、让历史去评说,这就会免去许多浪费,大家去干些更有价值的事情。
《堂·吉诃德》的出版令作者又一次出了大名,赞扬声和谩骂声不断。塞万提斯物质生活条件也得以明显改观。可是由于他不善理财,他只把版权卖给出版商,虽然当年就再版了六次,其中马德里再版一次,里斯本再版三次,瓦伦西再版两次,但是并没拿到多少报酬。塞万提斯去逝前,《堂·吉诃德》第一部在西班牙、英国、法国共出版了十六版,总计不下1、5万册,在当时的出版条件下,再加识字人少,已经算是个惊人数字了,可是他一家生活还是没有完全脱贫。
首先是居住在一个穷人街道上。邻居都是些下层社会不务正业的人,名誉也不太好。可见塞万提斯小说出名但是社会地位并不高。其次是他和妻子、女儿、守寡的姐姐和姐姐的女儿住一起,拖累也较大,温饱还是一个主要问题。再次是他还不时受到无赖及官府中无端的欺辱。造成了他注定和上流社会之间不可避免的对峙。这也促成他创作中毫不妥协的批判风格。这件事情几乎令塞万提斯寒心。
小说出版半年后,1605年6月的一天晚上。在塞万提斯居所附近街头,有一位青年人被刺伤重,好心的塞万提斯老头和邻居一道救这个青年到自己家中,一面让家人细心看护,一面去寻找伤者家人。不料伤者伤重死去了。法官调查出死者埃斯佩莱塔是个放荡宫廷贵族青年,与一权贵秘书妻子私通,遭人暗算,同时还查出死者收受过秘书妻子贵重赠品以及秘书派人行刺的许多线索,然而法官为了自己前程考虑,将错就错,把塞万提斯一家男女老少连同邻居关了大狱。法官对塞万提斯作了有损名誉的诋毁结论,虽然不久被释放,但却使他的名誉遭受了巨大的损伤。悲愤染白了塞万提斯的头发,激励他用仅有的一只好手去写更多的文字,去表达他对不公平社会的抗议和对正义的呼唤。
塞万提斯一生坎坷,连遭不幸,先是海战中负伤,继又被土耳其海盗囚禁五年,然后又是父亲、母亲死于贫病之中。1600年,曾相依为命的罗德里戈战死在外国,1609年守寡的姐姐也病死了。纵使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勇士,也难以承受这接连不断的打击。家庭的不幸加上社会上遇到的诬陷,这种烦恼日久必形成一种心理上的重负,化成一种内部燃烧的动力,使他的创作源泉喷发而至。改变这丑恶的社会,揭露时弊,歌颂人文主义的美好理想,使他1600年至1616年保持了良好的创作状态。曲折的生平经历、多灾多难的命运又让他有着取之不尽的素材,得心应手的小说创作自成风格。而且产量也是惊人的大,一发不可收。
1613年,短篇小说集《惩恶扬善故事集》在马德里出版。以独具风格笔锋犀利见长。1614年又有长诗《巴尔纳斯游记》问世。这组长诗气势恢宏、为行家称道。1615年,《从未上演过的八出喜剧和八出幕间短剧》出版,皆为上乘之作。
如果说《堂·吉诃德》问世时有人说三道四的话,这时已经是没人轻率品评了。一个人要有一种自我认识,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用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的实力,这恐怕是一个捷便的办法。这时的塞万提斯也就不大理会那些浅薄的议论了。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当仁不让。尽管塞万提斯是个谦逊的人,他虽然没说过如“公爵有成千上万个,而塞万提斯只有一个”类似的话,然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也是较为合适的。
人情世故皆为文章,嘻笑怒骂或为精品。作为斗牛勇士的作者虽然一生中打击和迫害伴随终身,富贵荣华弃他而去,升官发财和他无缘,然而却在重压之下炼就了文章大法、如椽大笔、鬼斧神工,得到了艺术之神的垂青,成为独领一代风骚的大师。
俄国有位叫维戈茨基的文论家讲过:风筝有时也可以升空,然只是借助空气浮力的无定向短暂飘游罢了。只有装有发动机的飞机才算作真正的飞行器。因为它是靠自己的动力推进的真正的飞行。这种飞行是压力越大,升腾越高。这个比喻实在是太妙了。
塞万提斯真是创造性的天才作家。他的成功也的确是该感谢苦难的命运对他的反复捉弄。一生的不顺当和坎坷的牢狱生活对他的沉重压迫,点燃了他向高空升腾的火箭推进器,令他成为文艺复兴时的一代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