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护既得利益方面,外戚跟王室成员就是同一个模具里浇铸出来的东西,魏国的魏齐不希望游说的人来抢他的饭碗,秦国的魏冉(这么巧,也姓魏)也不愿意那些人来跟自己竞争。外戚断绝了外来人员在秦国的生路,也就垄断了秦国的一切。
宫廷内外,朝廷上下都是外戚的人。秦昭王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好主意,请孟尝君来当丞相,还因为他是齐国的王室成员,而闹了一个鸡鸣狗盗的笑话。
外戚这一垄断就是三十多年,此时秦昭王已经五十多岁了,权力欲竟然如此淡薄,难得他如此清心寡欲。
秦昭王虽然不是一个权力欲特别强烈的人,但是再没有权力欲的人,只要在那个位子上,恐怕都不会愿意看着别人长期操弄自己的权力。
小孩子把玩具借给小朋友,还一天三遍地问啥时候还呢,权力可比儿童玩具有吸引力多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舅舅依旧没有丝毫归还的意思。
秦昭王的爷爷(秦孝公)、老爸(秦惠王)都只活了四十几岁,如果秦昭王也像他的前辈那样,秦国的最高层会是什么样呢?
没法想象。
为了自己的权力,也为了子孙后代,秦昭王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既然舅舅关闭了士子西进的大门,那就只有开后门了。
这个负责开后门的,就是谒者王稽。
王稽这个后门开得相当成功,最起码在初始阶段相当成功,淘到了范雎这么一个有两下子的人。
看着车里的范雎,王稽应该很满意,为老板干的这件私活儿很漂亮。
有些事儿,真的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就在前往秦国的路上,范雎遇到了未来的对手,不对,现在他们就是对手。
王稽带着范雎,向着咸阳一路西进。与此同时,遥远的西方也有一支队伍向东行进。
看着迎面而来的队伍,范雎就问王稽:那是谁啊?
王稽看了看:哦,那是相国穰侯到东边的郡县视察工作。
秦国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没有之一),穰侯是秦国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这个“之一”必须有)。
穰侯打个喷嚏,估计都能让天下人津津乐道半天:穰侯那是普通感冒呢,还是流感。
作为一个多少掺和过政治事务的人,范雎也知道穰侯最烦他这种游说的人,见了面,他老人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于是干脆拉上窗帘,就在王稽的专车里,打死也不出来。
两支队伍碰面后,穰侯首先向王稽个人表示了亲切的慰问,然后才问这次出使的工作情况。
先公后私,是员工的职业道德,先私后公,是领导的基本修养。
听说关东各国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穰侯感到很欣慰,接着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没有带游说的人一起回来吧?穰侯还顺便给游说的人作了一个鉴定,那些人只会扰乱国家的安定团结,没有一点儿积极因素。
这里面的道道,王稽也门儿清,赶紧回道:不敢。
王稽跟穰侯话别后,两队人马各走各的道儿,一队向东,去视察工作,一队向西,回家,正经的各奔东西。范雎避免了跟穰侯面对面的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范雎敏锐地觉察到穰侯一定还会派人回来搜查专车。于是,范雎跳下车,撒丫子就跑,先到一边躲了起来。
王稽带着出使的车队继续向西,走了十几里,果然有骑兵返回来搜查专车,看到确实没有其他人后,才放心地又回去了。
王稽是秦王的使者,在回都城咸阳交回符节之前,他代表的是秦王本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可侵犯的,无论是王稽本人还是王稽的专车。
警察搜查嫌疑犯还得申请搜查令呢,穰侯说搜查就搜查,连那张纸都不用,这不是目空一切是什么。
那穰侯为什么当时放过专车,后来才亡羊补牢呢?
范雎给出的说法是:穰侯贵人多忘事,忘了搜。不否认有这个可能,毕竟穰侯此行的任务不是抓嫌疑犯,有啥考虑不周也是难免的。
在我看来,穰侯之所以当时不搜,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如果当时就派人去查看专车,那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我穰侯,压根儿就没有把秦王放在眼里。那样的话,秦国君臣和谐,秦昭王甥舅情深的面具,就被穰侯一把扯下来了。
即使穰侯不在乎这个面具,他也得考虑一个风险问题。
搜得出来,一切还好说,如果啥也没有,那就等于打自己的嘴巴,太冒险了。过后再搜,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可以让不知名的骑兵来背黑锅。
可惜,穰侯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对手如此狡猾,亡羊补牢,结果还是让这只羊漏掉了。
第一个回合,范雎得分。
此后,穰侯在秦国的日子,没那么舒坦了。
第一次亲密接触
王稽向秦昭王汇报完正式的工作成果后,提到了自己干的私活儿——从魏国带回来的范雎先生。
范雎先生严正地指出,如今的秦国,比一堆鸡蛋垒起来都麻烦,只有他才能够彻底摆平这个局面,但是,具体怎么办,是不能通过书信来传达的。
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保密意识要时刻加强。
《三国演义》里,官渡战局难解难分的时候,听说许攸来了,曹操高兴得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跑出去热烈欢迎。听了王稽转达的范雎先生的意思,秦昭王一点儿向阿瞒同志学习的意思都没有,只给范雎提供了基本的饮食和必需的生活用品。
这是咋回事呢?
太史公的说法是,秦昭王也讨厌这些游说的,不愿意搭理范雎。
这个说法,很难说得通。
可以推测,如果没有秦昭王的授意,打死王稽,他都不可能跟权势冲天的穰侯拧着来。
范雎来到秦国的时候,大概是在秦昭王三十五年(前272年)前后,单从国家角度来说,此时秦国的国内国际形势没有多么不乐观,但是,秦王本人的处境实在让人揪心。
范雎所说的秦国的大麻烦,其实就是秦王本人的大麻烦。
秦昭王本人就身在局中,这烟熏火燎的滋味儿,他一尝就是三十多年,看戏的都腰疼了,他唱戏的还能不觉累?
秦昭王需要帮手,帮手来了,他咋还怂了呢?
面对着一个如此强悍的舅舅,秦昭王只是一个人,再加上一个啥根基都没有的范雎,这分量明显有点儿不够,再说,范雎到底有多少斤两,秦昭王也没有底。另一方面,面对着扶自己上马的舅舅,秦昭王在心理上也多少有点儿虚,更是增加了下决心的难度。
过了一年,穰侯越过眼皮底下的韩、魏,攻打齐国,又拿下刚寿来扩充自己的封地,这让秦昭王意识到,该下决心做点儿什么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范雎给秦昭王上了一封奏疏。
在这封奏疏里,范雎首先发了一通牢骚,基本意思就是:不想聘用我就不要管我饭,我又不是混吃等死的主儿。
牢骚发完了,范雎先生开始表决心,自己肯定不会忽悠秦昭王,只要一见面,就会知道,自己都是想秦王所想,急秦王所急。
接下来,范雎说明了面对面会谈的必要性,一些重大的事儿,没法形成文字,说浅了吧,没什么意思,说深了吧,万一走漏风声,后果很严重。
在奏疏的最后,范雎立下了生死状,如果自己说的是废话,情愿被咔嚓。
看着范雎这封情真意切的奏疏,秦昭王知道,经过一年的考验,范雎同志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品质过硬的同志,至于水平如何,那就只能见面后验收了。
秦昭王把接见范雎的地点,安排在远离咸阳的离宫,他没胆儿在咸阳的王宫商量着怎么对付舅舅,那是老妈的地盘,虽然名义上归他所有。
范雎来到离宫后,假装不知道永巷就是通往离宫的通道,大模大样地抬腿就往里溜达。
就在这个时候,秦昭王也赶到了离宫,前面开道的宦官一看范雎这么不懂规矩,很是恼火,边往外赶范雎,边说大王驾到。
范雎很不以为然:秦国哪有什么大王啊,只有太后和穰侯吧。
估计,当时范雎先生的面部表情,应该相当夸张。
秦昭王到达的时候,范雎还在跟宦官讨论秦国有没有大王这个话题,秦昭王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争论,快走几步上前去迎接范雎。
见了范雎,秦昭王首先为自己的迟到行为道了歉,同时说明了迟到的原因。
原来,义渠那地方又出事儿了。
义渠的犬戎人,一直是秦国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就像是秦国的脚气,要不了秦国人的命,但是也让秦国人难受得够呛。
一代又一代的秦国男人都没少跟义渠打交道,但是始终没法根除,到了宣太后这里,来了个一次净。
宣太后跟义渠头领的关系,全国人民都知道,并且还生了两个孩子。
因为自己跟宣太后的关系,义渠头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摆平了整个秦国,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宣太后请义渠头领去甘泉宫坐坐,这位仁兄啥也没想就去了,结果再也没回来。
随后,秦军在义渠地区来了一次大扫荡,至此秦国才彻底搞定西北。
这一年,秦昭王五十多岁,当妈的差不多也该奔七张了吧,一个如此高龄的人,竟然还能够把义渠头领弄得五迷三道。
对这位高龄美女的超凡魅力,我只能默默低下头,啥也不说了。
老妈利用自己的魅力,搞定了义渠,也为秦昭王整理内部问题改善了外部环境。
见了范雎后,秦昭王很谦虚,把这次会谈定位为宾主之间的平等会谈,而不是上下级之间的对答。
范雎也很知趣,表示不敢。
看到秦昭王用如此高的规格来招待范雎,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惊得花容失色。
在秦国历史上,除了当年的由余,还没有哪一个人能让领导人这么高看呢,商鞅也没有做到。
该谦虚的谦虚了,该推辞的也推辞了,表面工夫做足以后,秦昭王把周围的人打发出去,要跟范雎谈正事儿。
双方落座,不是像今天坐沙发那样一屁股坐下,而是像今天的日本人那样,双膝跪在地板上。
坐下后,秦昭王挺直了腰(跽),这是礼貌的表示:敬请先生教诲。
范雎随口敷衍道:哪里哪里。
过了一会儿,秦昭王又挺直了腰:敬请先生教诲。
范雎还是:哪里哪里。
三番五次后,秦昭王似乎有些失望了,但是必要的礼数并没有少,依旧挺了挺腰:难道先生真的就没什么可说的吗?
别卖关子了,拿出点儿干货吧。
也不是范雎先生卖关子,而是他说的这事儿确实挺麻烦,是秦昭王骨肉之间的事儿。
自古以来,疏不间亲,在骨肉之间搬弄是非,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范雎把自己的顾虑,也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我一个跟你无亲无故的人,将要说的事儿却全是你们骨肉之间的事儿,不知道大王心中是怎么想的。
同时,范雎先生声明,我不是怕介入秦王的骨肉之间把自己搭进去,而是怕自己因为说了实话而被杀后,天下的贤人,再也不会到秦国来效力了。
总之,说是为了秦国,不说也是为了秦国。
范雎这是故作姿态,秦昭王要不是想解决骨肉之间的问题,也不会这么偷偷摸摸地来跟他磨牙了。
也许,范雎是在给自己找后路吧。
找完后路后,范雎拿出了干货:大王,你上有强势的太后老妈,下有权势冲天的舅舅穰侯,往大里说很可能会江山易主,往小里说也会危及个人人身安全。
看到范雎终于开口了,秦昭王知道,自己也该旗帜鲜明地表达一下立场了: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敬请先生不吝赐教,不要对寡人有什么疑虑。
得嘞,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这会儿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范雎首先分析了一下秦国的国际国内形势,在国际上,秦国是独孤求败,国内的民众还是像饿死鬼投胎那样,嗷嗷叫着上战场。
分析完秦国那大好而不是小好的形势后,范雎话锋一转,开始了攻击:如此大好的形势,秦国竟然十五年没有出兵关东(范雎这是睁眼说瞎话,两年前赵、魏那十五万士兵,是怎么登上秦军功劳簿的),这都是因为穰侯不肯为秦国尽心尽力谋划,同时大王你的战略也有问题。
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自公元前275年以来,穰侯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以前的穰侯还是蛮对得起秦国的,就是面对自己祖国的时候,他老人家也没有手软嘛。
范雎不遗余力地攻击穰侯,也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不把穰侯搞倒搞臭,他一个外来人是很难在秦国混下去的。
秦昭王虽然也很想搞穰侯(不想搞就不来见范雎了),但是他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只是问:我只想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
这一问,问出了一个伟大的战略构想,也掀开了新的历史一页。
远交近攻
看到秦昭王这么虚心地查找自己的不足,范雎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别看房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鬼知道外面有多少只耳朵在倾听啊。万一哪个着三不着两的听了一耳朵,再拿出去显摆,秦昭王不一定有什么事儿,他范雎肯定会有事儿。
现在还不是讨论内部问题的时候,那就谈一谈秦国的对外政策,顺便也掂量一下秦昭王的斤两。
虽然说的是秦国的对外政策,范雎还是没有放过穰侯,穰侯越过韩、魏攻打齐国,就是最大的失策(对秦国是失策)。出兵太少,很难拿齐国怎么着;出兵太多,劳师远征,严重拖累国内经济,万一让韩、魏趁势反弹,后果就大大不妙了。
指出秦国对外政策的软肋后,范雎拿出了自己的法宝:远交近攻。
冲身边的国家下手,拿到一点儿是一点儿,不管多少,都会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对当时的秦国来说,远交近攻的确是个好主意。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