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了,最难堪的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文化。先秦时期,没有文化也是一件很难堪的事儿。
中原诸侯一直不怎么待见秦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认为秦国始终没有先进的文化。
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中原诸侯故意给秦国难看。在文化方面,秦国的确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要不是孔夫子在《诗经》里收录了几首秦风,后人都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文化。至于让秦国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压根儿就是纯正的舶来品。
文化建设的落后直接影响了秦国的国际形象,并且在春秋时期还给自己带来了外交困境。整个春秋时期,秦国跟中原诸侯的交往少得没法再少。
秦国的外交困境有晋国封锁的因素,另一方面跟秦国自身的软实力不过关也有很大关系。秦穆公去世后,唯一一个打心眼儿里愿意跟秦国打交道的,就是在中原诸侯眼里也是蛮夷的楚国。这两家愿意牵手,有恶心共同敌人(晋国)的现实需要,也有惺惺相惜的心理需要。
到了战国时代,秦国强悍地武力崛起,这时候大伙儿比拼的是经济、军事这些国家硬实力,文化的不先进倒也没有给秦国带来什么大麻烦,这是秦国的幸运。后来美利坚崛起于赤裸裸的硬暴力时代,也可与之相比。
到了吕不韦时代,秦国的硬实力即便是原地踏步不动窝儿,也能让其他诸侯坐着火箭追一阵儿。但是,秦国的软实力并没有随着硬实力的不断提高与时俱进,而是基本上原地踏步。
这也是商鞅的功劳,或者说是法家的功劳。
先秦时期,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侧重点。
例如,儒家就比较看重文化之类的软实力。他们认为只要软实力搞上去了,硬实力自然而然就能高到不得了的地步,所谓内圣外王是也。事实证明这个主张极端不靠谱,周王室的软实力是天下之最,但它也是天下的软蛋之最。
法家恰恰相反,认为正儿八经地提高硬实力才是硬道理,其他的都是虚招子,虚头八脑的扯淡。只要硬实力能打遍天下无敌手,那就走遍天下都有理。
在竞争惨烈的战国中前期,法家的道理无疑是绝对的硬道理,儒家的道理的确有点儿扯淡的意思。
时代在发展,情况在变化,到了战国后期,秦国在硬实力方面快攀上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了,其他国家也快掉到马里亚纳海沟的沟底了。
一个崭新的话题摆在了秦国人面前,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沿着以前的路继续走下去,还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路?
以前的天下是,一个天子,好几个大国,数不清的主义。
历史证明,这条路上充满了血腥,几百年下来,流的血就是另一条黄河。
吕不韦的脑子里隐隐浮现出另一条路,一个天子,一个国家,一个主义。
走这条路,或许能够好一点儿吧。
秦国要想做到并吞八荒、宇内一统并不容易。
东方六国的领导人不会愿意一统,他们自己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吆五喝六的,神气着呢,凭啥甘心听你秦国人的吆喝。
这个事儿吧,说难也不难,到这个点儿了,其他国家的硬实力整合起来都未必能赶上秦国。他们愿意不愿意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天下那些读书人也不太愿意一统,这么多年来,他们东跑西颠,满嘴里跑火车,想嘀咕啥就嘀咕啥,一不小心还能弄个五子登科。以后是一个主义了,让人家怎么活啊。
这就有点儿麻烦了,只要这些人继续满嘴跑火车,一个主义就是空谈,一个天子、一个国家也就成了摆设,天下早晚要回到以前的道路上。
天下一统,不仅是地理上的一统,更是人心上的一统,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
地理上的一统,只要举起大棒,单靠硬实力就够了,人心上的一统,就得需要点儿胡萝卜一样的软实力了。
这会儿,秦国软实力上的软肋就暴露在放大镜下面了。秦国人该学一下儒家的扯淡了。有时候,扯淡也能扯出战斗力。
某种意义上说,吕不韦在合适的时间来到了一个合适的国家。在秦国急需胡萝卜的时候,吕不韦也抓紧时间为秦国赶制胡萝卜。
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化建设是一个相当费劲的工程,不是变个法、改个革,一下子就能搞定的。
吕不韦是个商人,商人行事的原则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大的利润。让他沉下心来,拿出大把时间、花大力气去搞文化建设,很难为他。
吕不韦不愧是吕不韦,他找到了一条极为便捷的途径——拿来主义。
那是一个养士成风的年代,鼎鼎大名的四公子就不说了,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养几个门客,宦官也能跟着掺和一把。跑一下题,大名鼎鼎的蔺相如就是先投靠宦官的,正是这个缘故,廉颇才相当不待见他,说他是“贱人”,卑贱的人。
吕不韦是秦国的相国,只要他敞开了扩招,家里门客的数量应该不会比四公子少。
四公子养士是为了给自己造势,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吕不韦应该也不会少了这个心思,不过,在造势的同时,吕不韦还让门客们兼职干点儿别的:进行文化建设。凭这一点,四公子就不配给吕不韦提鞋。
在三千门客的帮助下,吕不韦在秦国这个文化沙漠开始了文化建设。
文化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是它有具体的物质体现,那就是文字。把文字拼凑起来,那就是文章,把文章整合起来,那就是理论。
吕不韦进行文化建设也是走的这个路子,他把门客们写成的文章整合了一下,拼成了一本巨著——《吕氏春秋》。
今天的人写书或者因为兴趣,或者因为生活所迫(古龙就很实在地承认了这一点),更多的时候是后者,并不怎么看重所谓的文以载道。
战国时代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写书的人很难通过码字儿来改善生活。他们之所以呕心沥血地写作,只是为了那个高尚的目的,文以载道,通俗说就是,表达并且传播自己的思想。
顺便说一下,那时候能够写书的人生活都不怎么困难,他们有资格高尚。
吕不韦不计代价编纂这部《吕氏春秋》,也是为了表达并且传播自己认同的思想,而不是清高地把它藏诸名山,等待后人来寻宝。
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如何让更多人以最快的速度知道自己的想法呢?
吕相国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创意:抄袭。
当年商鞅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变法造势,在秦国的都城栎阳超规格悬赏。一百多年后,这一幕又在秦国的另一个都城咸阳上演了。不过,这次不是体力劳动,而是脑力劳动,赏金也高出了数十倍。
时间:某一天(还是不知道哪一天)。
地点:咸阳贸易市场门口(还是在这个人气最集中的地方)。
吕不韦抄的,那真是相当到家啊。
一片片竹简(木简)摆在了热闹的集市街头。
吕相国宣布,能够在这些竹简上增减一个字儿的,赏千金。
这些竹简,就是吕相国那伟大的文化成就:《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是吕不韦集结门客编纂而成的,并且经过了严格筛选,可以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这里面的文章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篇篇都算得上是精品,但是要说一个字儿也动不了,那也不怎么靠谱。
把自己的成就拿出来晒一晒,让文化沙漠的秦国人见识一下,看,你们的相国是一个相当有品位的人。
吕相国也是普通人嘛,有点儿俗人的想法和做法,也没啥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