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采看他冻得鼻子都红了,觉得很有趣,把手上最后一点烟掐了:“回来得正好。我正好抽完最后一支烟。”
谢明朗看见那么多的烟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笑笑说:“不敢劳你再等,我们回去吧。”
“拍到满意的照片了?”
“现在还不知道,目前是觉得没有。你的机子太好,我用不惯。”
“这湖一直在这里,改天再来拍过好了。”
谢明朗心想改天未必有今天的效果,他也没多说,还是依着原路回去,路上听言采说当年怎么因为看中这片湖光山色而买下这栋房子。太阳虽然在西下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但积雪让四下依然很亮,只是雾气慢慢从湖南岸一侧的山上飘下来,没多久这一带都是云遮雾掩的了。谢明朗这时回头再往湖面上看,那一块雾气更重,只显得整片湖面云水蒸腾。谢明朗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言采也跟着他回头看,并说:“你不是喊着恐怖电影的桥段吗?眼下最好。你想,天色再暗一点,这一片林子里看不见其他人,不知怎么迷路了,只有远处有一点灯,你朝着灯光走,忽然听见脚步声……”
在雪地里站久了,言采的声音也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在这安静的环境中听来尤其性感。谢明朗听着他说,不由笑起来:“怎么停下了?”
言采停住脚步,朝一个方向屏气凝神片刻,反问:“你真的没有听见脚步声?”
谢明朗听他如此说,也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此时除了微风吹落松树上积雪的簌簌声,和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一时间哪里还听得到其他声音。
谢明朗转念一想,重重拍了言采一下;却不料与此同时附近的树上猛然发出一声巨响,那一棵树剧烈地抖着,雪大块大块地往下落。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却是一只雉鸡飞了出来。
他们对望一眼,对方的表情让彼此忍俊不禁,笑声大起来,震得附近的树上的雪哪怕无风也开始滑落了。
彼此取笑一番后言采说起雾之后多半下雪,果然前脚进门,后脚开始落雪。雪势虽然不大,但谢明朗一想到如果明天路还不通怎么赶回去上班是个问题,不免有些担心。但他运气不错,第二天起来时雪不仅停了,道路维修部分的相关人员也把路清理好,他们总算得以顺利回去。
回去的路上谢明朗暗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了解言采的过去,但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和时间:孟雨和总编在新年后的第一场编辑会上因为副刊的问题互相拍了桌子,第二天二话不说正式辞职,跳到另一家电影月刊《首映》。临走之前孟雨问谢明朗走不走,谢明朗也只稍稍犹豫了一下,没多久也交了辞呈。
不同于《银屏》,《首映》是一本更加专业读者群相对狭窄的杂志,除了每一期的采访稿,杂志的其他撰稿人几乎都是专业的影评家。谢明朗在这样的杂志社下当然没有什么作为,好在没多久就很顺利地转去了和《首映》同在一家出版公司旗下的另一家摄影杂志——《聚焦》。短短两个月内这样频繁地更换工作,弄得他忙得要命,连过年也只回老家待了两三天,就不得不赶回来继续为他新工作的过渡事宜忙碌。
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和同事们渐渐熟悉起来,一切重回正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月。
这本杂志和娱乐圈也是说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份工作谢明朗倒是真心喜欢,他不用去拍什么明星的独家照片,也有一些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他变得小有名气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之下。因为《首映》在业界的地位,《聚焦》的摄影记者们也在影视界多少有一些特权,比如某些电影的探班机会。某天谢明朗按责编的要求去拍探班照,电影的女主角是徐雅微,换了衣服却还没化妆,靠在化妆镜前的椅子上等着化妆师。谢明朗去摄影棚的路上迷了路,恰好绕到化妆间门口,看见徐雅微走神的样子,没打任何招呼,拍下了一张照片。
谁知道拍出来的效果相当好。那是张和徐雅微惯常示人的精明干练又性感的形象截然不同的照片:她穿着深红色的裙子,戴黑色的小礼帽,裸露在外的肩颈洁白圆润,翠绿色的耳环在雪白的颈项留下涟漪般的痕迹;及肘的手套只戴了一只,另一只捏在手里,面前的小桌子上乱七八糟搁着水杯、剧本、香烟和女士包,不知道谁留下的名片独自占据了一个角。那一刻她微微低着头,眼光不知道飘在什么地方,对着镜头的半张侧脸在灯光下有着雕塑的精美感。镜头下的她显露出某种忧伤又天真的气质,混合着某种难掩的甜蜜气息,却没有任何诱惑意味。
这张照片在处理的时候被编辑看见,不管谢明朗极力想私下留着,要了过来,也没多知会谢明朗,直接做了当期杂志的封面。
那一期杂志大卖,许多徐雅微的影迷甚至去剥贴在书店外印了这张封面的杂志广告。谢明朗事后想不到这张照片会有这样的效果,和言采在一起时偶尔说起这件事情,颇有些感慨。言采听了,从茶几上一堆书刊中翻出那期的《聚焦》:“这一张吗?雅微也喜欢得很。”
“是吗?”谢明朗想起那天闪光灯闪起之后徐雅微的反应,无奈地笑,“当时她可是大发雷霆。”
“她在背剧本,你二话不说冲进去,她本身脾气刚硬,当场肯定没有好话。”
谢明朗想想也是:“我本来不想开闪光,但是光线实在差了一点。是我失礼在先,训也就训了。”
“她看到这张照片后恐怕心已经软了,估计已经向你的总编要了电话,这几天等着她的助理请你喝茶吧。”
“做什么?”
“当然是好事。”
谢明朗嘀咕一声:“你怎么无所不知。”
这句话言采听见了,含笑说:“本来不管的,因为听到你的名字,多问了两句。然后知道的刚才全告诉你了。”
果然没几天谢明朗接到徐雅微助理的电话,说是想请他为徐雅微拍一套硬照。谢明朗听说用在其他商业杂志上,一时做不了主,悄悄去问其他前辈,被指点说大可去拍,到时候临时换个假名上杂志就好。这看来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谢明朗却不乐意,还是婉言推辞了。
这几件事情后徐雅微算是记住了谢明朗,后来谢明朗参加活动,徐雅微还专门过来打招呼,弄得谢明朗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她镜头下倒是非常风趣的人物,人面也广,谢明朗上次拒绝她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答应专门为他做一次肖像模特。那次拍出来的照片也很好,发表之后徐雅微还专门要了一份留底。
就着这个契机,谢明朗逐渐有了更多和演员们打交道的机会,他工作的时候认真投入,工作完没什么废话,听见看到的东西也不见在什么花边报刊上乱飞,慢慢交了一些朋友,再到后来,有演员时不时送戏票给他,还请他去后台做客。如此一来,开场前散戏后在后台乱晃的时候,也会拍上一些片子。这样的机会多了,谢明朗乐在其中,偶尔还拿着戏票和言采一同去看。
他在这个圈子渐有名气,言采心里有数,还是不做声,关键时刻不动声色把他往前再推一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有些事情自有默契,开起玩笑来倒是越来越没谱。
终于有一天谢明朗受邀去言采主演的电影的剧组探班。之前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几个编辑都不太信:因为那导演是出名的苛刻,言采也不喜欢有记者在电影拍摄中途拍照,为此他们还问谢明朗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认得的剧组人员给了什么便利。
谢明朗只装傻,到了采访当天按时去了摄影棚。他和片子里的一个配角挺熟,到了之后先站在一旁聊了一会儿,并在相关工作人员的指引之下拍了几个无关剧目的场面,终于被问到:“谢记者这次来是为了拍言采的吗?”
谢明朗笑笑:“我没听说这一项。当然如果剧组不介意,我想去他的化妆间走一圈。”
听到谢明朗开口,剧务专门让人去问言采的意思,没多久之后回来说没问题。谢明朗忍着笑,让工作人员领着自己走到摄影棚的后面,问清楚方向之后,自己走过去。
化妆室的门关着,谢明朗先敲了敲门,才推门而入。
言采正在喝茶,看见谢明朗后微微一笑:“他们冲了一壶茶,你也喝一杯?”
谢明朗看他在这宽阔的化妆间里无比舒服自在,点点头:“也好。”
他把相机放在桌子上,自己也顺势坐上去,前几个礼拜言采去拍出外景,两人分开将近一个月,再次见面,倒是在这摄影棚里。他看着言采穿着戏服倒茶,拿起相机照了一张。听见快门声后言采抬起头,说:“小别重逢,你就不能在按快门之外做点儿别的吗?”
他递过茶杯,谢明朗没接,拉着他毛衣的前襟送上一个吻。亲吻中言采手中的茶杯茶水全部泼出来,他不管水热,转手把杯子搁在桌面上,转去拥抱谢明朗。分开的时候谢明朗笑着抵在言采肩膀上:“这样下去,工作就全毁了。”
言采轻声说:“我找个机会见见你而已。今天的戏难拍,十之八九要到半夜,我把钥匙留给你吧。”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明朗埋头一笑,再抬起头来故作严肃地说:“等我为你拍完这张照片再说。说来我到《聚焦》之后,反而一张你的照片也没有拍过了。”
言采一想的确如此。谢明朗这时说:“不过不要在化妆间里,我们换个地方。”
谢明朗人生地不熟,四处乱走,最终带着言采来到一个临时出口外。这一块装修得很简单,单调灰色的墙壁,天花板上是粗细不等的水管和导线,门上和四处的墙壁贴满了各色标志,什么“非请勿入”、“请勿吸烟”、“勿携带食物和饮料入场”、“关闭手机等相关通信设备”、“留神台阶”、“仅供紧急用途”,甚至还有“严禁宠物”,就像一个还在施工的场地。
言采靠着门,习惯性地点烟。谢明朗指着牌子说:“没看见禁烟吗?”
说是这样说,他也并没有特意要求言采把烟真的掐了。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两个人都收起笑容,不需要谢明朗细说,言采已经自己找到角度,在这个时候,他总是有着惊人的准确感。
言采靠在门边,没有笑容,正视镜头的那一刻,锐利的目光好像刀子,能把整个镜头劈开。他的倒影投在墙壁上,被灯光扩大了无数倍,就像一幅单色的装饰画,分割了单调的墙面。
这个背景下言采换了好几个姿势,并随着姿势调整表情,始终没有笑。如此表情的言采谢明朗也觉得陌生,但又觉得魄力惊人,完全压制住了整个场景的空旷和单调。他多拍了几张,才满意地收手:“我想可以了。”
言采立刻恢复了之前轻松的表情,就像卸下一张面具,又随手扔到一旁。他没有看照片,而是和谢明朗又一次亲吻在一起,直到外人的脚步声逼近才不得不分开。几乎在同时,谢明朗外套口袋一重,言采的声音凑在耳旁:“晚上见。”
照片出来之后再度大卖,用谢明朗编辑的话说,“虽然背景都是‘严禁’、‘不许’,但那一刻言采不苟言笑的神情,倒更像是在默许和邀请。这比其他任何方式的诱惑,来得还要见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