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可坐在餐厅里着实显眼,引得多少人频频往他们这桌看。之前的红地毯上他也风头出尽,推着江绮的轮椅俨然护花使者般风度翩然。他端起酒杯来,兴高采烈地说:“言采在《尘与雪》里简直是光彩照人,你哪怕只为他来这次电影节,也是值得的了。”
谢明朗第一次见到这样狂热的卫可。他看过那个剧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这个剧本对于言采的意义,但是在他看来,那个故事本身,实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见得比其他剧本更好些。他看着卫可,反问:“真的这么好?还是你爱屋及乌?”说完又觉得后面那句话歪曲事实过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摇起头来。
听谢明朗如此说卫可也不着急,笑笑说:“多说无益,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起工作时已经见识过,剪出片子来原来还更好。言采自己应该也坐下来看一看这部片子,有这样的演出,就算他再严格,也应该是满意的。”
“也许他自律之严,甚于外人的想象。”说完谢明朗看一看表,“电影差不多要开场了,今天就吃到这里吧。”
卫可就问谢明朗去看什么电影,当知道是《尘与雪》时,不由抱怨说早知道谢明朗有票自己的那两张戏票就转给别人了。弄得谢明朗连连说你既然这样评价,多看两次也不为过。这样才算把卫可安抚了。
虽然首映式隆重,但《尘与雪》在电影节的放映厅并不大,除了影评人、记者之外,持票进场的普通观众反而是少数。这一方面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式在各大院线全面上映,制片方有意控制观片的人数,另一方面也是参赛和参展影片众多,在好几部电影同时上映的情况下,像商业影院那么大容量放映厅也不太现实。
当影片开始之后,谢明朗才知道,原来他之前那些对这部片子武断的自以为是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情节就和他读过的电影剧本差不多,也许有微小的调整,但谢明朗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一部剧情并不复杂的电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剧作家潘柘在偶然经过某剧院的排练厅的时候碰见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苏醒。就像大多数类似题材的故事一样,这个女孩子年轻单纯,即使处在剧团的最低层依然对表演有着不可磨灭的热忱。她的努力和热情让他记住了她,并以她作为原型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一出独幕单人剧。剧作家找到那个女孩,把角色给她,并亲自指导她的演出。那时他才发觉,这个莫名给他灵感的年轻女人身上,有着怎样的毅力和才华。
戏在不久之后的戏剧节上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对于他来说,这标志着低潮期的结束,而对于她,则是一切的开始。他再一次进入创作的黄金期,她当然是他不二人选的女主角。短短几年,他们名利双收,成为界内交口称赞的搭档。每一出新戏都是观者如潮,好评不断,而借着她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不断地得到灵感,又得以继续创作。
渐渐他们的关系受到瞩目。在外人看来,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编剧,走向巅峰的女演员,他为她写剧本,她为他站上舞台,他们再一起接受掌声和称赞。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不搭调。
在这干脆明了进展着的剧情之外,谢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摄影。整个片子用的几乎是平视的机位,并大量地使用长镜头,好像在倾听。但是一些戏中戏的场面,导演简直是唯恐观众不知道江绮良好的戏剧功底一样,反复使用全景和特写来记录两个人一起排演戏剧和戏剧上演的场面。然而谢明朗最喜欢的镜头还是在开场,镜头记录着一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而萧索,那是在灯光并不明亮的走道里,他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在短暂的驻足之后,他推开了门。视线顿时明亮开阔起来,阳光在空阔的仓库一样的排练室里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棂投下的阴影割出不规律的奇怪形状,苏醒站在那里,好像站在阳光的深处。
这一刻的特写没有给江绮,反而留给了言采,电影里的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带着一种恹恹郁郁的固执神色。镜头在言采和江绮之间交替:她的动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树木;他看着他,眼底散发出光彩来,而那光彩迅速扩展到面孔,继而整个人都好像夺目起来。
那一刻谢明多少体会到潘霏霏满脸痴迷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看着他银幕上的面孔,总能轻易地坠入一相情愿的爱河之中。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着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于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后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于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但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后,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出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着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只能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相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于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后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着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着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注。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着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着,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着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着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么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着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着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着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
酒吧的电视里放着苏醒订婚的消息,她怀孕了,带着美丽的笑容平静宣布,结婚之后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视镜头,眼底的挑衅她知道他会明白。他剥夺的,她就自己找回来。
那些激情、奋斗、欢笑、泪水乃至煎熬苦痛,统统化为尘土齑粉,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时,又总要消融无踪。
一切归于虚无。
至于才华,那本是最容易无影无踪,又最容易自我放弃的东西。
片尾字幕闪过的时候掌声响起。一开始显得有些犹豫,后来坚定热烈起来。谢明朗右手边的女人在电影的最后二十分钟开始哭泣,灯亮之后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转到左边,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但谢明朗一时想不起来,男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也转过目光,冲着谢明朗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谢明朗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礼,收回目光来。
回宾馆的路上谢明朗一直在想《尘与雪》的剧本,对于结局维持原状一点,谢明朗并不算太意外。而他对文字的记忆力远远逊于对画面的,这一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电影里一个个的片段。他不断地“看见”言采,或者说潘柘,又或者干脆是那无处不在的真正的阴影。他不得不承认那当初看来简单乃至于老套的剧情,在陆长宁的镜头下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试图去想象如果导演是沈惟,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但对于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变得徒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着令人惊讶继而叹服的说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词,大幅度的动作,极端的情绪,都没有让这个人物脱离真实感,反而是过于真实了,以至于有好几个场面,谢明朗都觉得有一瞬的战栗。剧中的言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但也理解了为何卫可对言采的演技如此赞不绝口。那压倒性的气势,在每一个有必要的时刻爆发出来,以一种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方式。谢明朗甚至怀疑过言采是以一种冷血的姿态来演绎这个角色,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之间流露出的情绪,似乎又在宣告着某种微妙而隐秘的气息。
谢明朗继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旧事的人们眼中,又该是何等面目。
一路上思绪纷纷的后果是,谢明朗差点走过了宾馆。他下午离开之前把房卡丢在前台,去取的时候前台的服务人员在确定完身份后,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厚厚一叠,拿在手里还沉甸甸的:“这是某位小姐留给你的,希望前台亲手转交给你。”
谢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牵动了嘴角。他若无其事接过,还很镇定地问:“那位小姐留了称谓吗?或是其他什么联系方式?”
“没有。”
走进电梯后谢明朗拆开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纸中间,夹着另一张房卡,便笺纸上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从经纪人那里骗到备用房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困难。
【注释】
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皮格马利翁在罗马诗人奥为德笔下是一名雕塑家,他用象牙雕刻少女格拉蒂,并对它产生爱慕之情,爱神维纳斯为他的真诚所感动,赋予格拉蒂生命,两人终于接成伉俪,皮格马利翁的努力终于使顽石涌现出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