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采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目光飘向远方那灯火通明的游轮,漫不经心地说:“哦,你是说那个吗?我溜了。”
谢明朗心下一惊,飞快地想是不是该趁着言采话没起来赶快溜掉。
“你在怕什么?”
猛地听见这一声,谢明朗先是一愣,竟然奇异地镇静了,走到言采身边:“没有的事。只是这个时候晃荡的记者肯定不止我一个人,也不是所有的杂志都和《银屏》一样只作电影报道。你又何必等着人家来找你?”
言采听到这句话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当日霏霏那句“他这个名字还真的取对了”在谢明朗耳边炸开,他不敢多想,但那句话又挥之不去。正在心烦意乱,言采接了话:“今晚人人都在忙,闲下来的记者,估计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坐吧。”
说完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那半把椅子,示意他坐。
事已至此,谢明朗还真的坐了,并顺手接过递过来的啤酒,等着言采开口。
谁知道过了很久言采都没有说话,在酒精的作用下,谢明朗渐渐有了睡意。就在他真的要睡着的时候,言采终于开始说话。
“为了根本不可能得奖的提名来凑这场热闹,真是没有意思。”
“哪里……媒体都很看好你这次的提名。今天我本来也想去看《蓝色之外》的,但是去得太晚,票都卖完了……”
言采扭过头看着谢明朗。见他眼中一片恳切,反而笑了:“这么说来,你也没看。我演得到底怎么样,其他人又如何,不要说评委,我也比你们更清楚。”
谢明朗不由语塞。然而他又很快想起另一件事来,索性借此转开话题:“呃,你过来参加电影节的这个礼拜,戏怎么办?我是说《蜘蛛女之吻》。”
“有替角。不过有趣的是,”说到这里言采弯起嘴角,好像真的在说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替角是郑晓。这个礼拜,郑晓会演我的角色,再把他的角色给其他人演。我有一个非常好的经纪人,所以这个礼拜的事情他都帮我谈得很妥帖。”
他越是在笑,谢明朗越是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回想当日那场表演,谢明朗隐约体会出言采此时的心情——连局外人如他,都可以猜到如果下一周出戏剧评论的话,那会是什么场面。
“其实……”谢明朗有点晕头涨脑,还是在极力斟酌言辞,“那出戏我也去看了,你演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一个礼拜的替演也许更能让观众怀念你。至于来这里,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拿奖的问题。你应该出现,这就和下棋打牌一样,是规则。”
言采没有说话,嘴角勾着,那一点模糊的笑容让本来还在滔滔不绝的谢明朗猛地反应过来他面前这个人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菜鸟,也不是什么过气的失意人,而是言采。想到这里谢明朗脸顿时热了,再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勉强维持着镇定:“抱歉……我喝多了,胡说八道……”
言采反而笑得更愉快,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下次有机会,我再送你两张戏票。”
“感谢我没有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就悄悄打电话叫来八卦记者并顺便贿赂我不把今晚的话透露出去吗?”
听他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出这样一长串话,言采不由大笑,谢明朗愣了愣,意识过来,终于也笑了出来。
这样轻松的气氛只维持了一刻,就因为匆匆赶来面色铁青的葛淮而中断,他还穿着晚礼服,领结却攥在手里,一头的汗。言采瞄见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别开脸,只当没看见;葛淮也不急着上前,反而先是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原来谢记者也在这里。你好。”
谢明朗站起来:“葛先生你好。”
对方没有说话,目光慢腾腾转到坐着没动静的言采身上。谢明朗会意,说:“我明天还有报道要赶,今天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他的语气难免有些生硬,但对方都没放在心上。言采还是保持着沉默,葛淮稍微好一些,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心不在焉的。谢明朗走出去很远,才忍不住回了头。那两个人还是维持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像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和退让。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在忙碌中度过。颁奖晚会上谢明朗没有拿到入场券,就和其他几个一样没有入场许可的记者聚在宾馆里一边打牌一边看直播。奖项一个个地公布,只见欢喜没有忧愁,无论是得奖的还是失利的都笑得一样灿烂,拥抱亲吻样样不缺。
他的对家王韬时不时瞄几眼电视,说:“我们打了赌,赌今年的最佳男女主角是谁。明朗你玩不玩?”
谢明朗摇头:“不赌。”
“啊呀,凑个热闹嘛。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旁人也凑过来怂恿。
“还是明朗你有什么内部消息?不然就是觉得这次结果太昭然,以至于你懒得猜?”
“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就去赌彩了,哪里会坐在这里和你们打牌。”谢明朗笑着辩解。
“那你有没有事先买好我们也不知道啊。”
被说得没办法,谢明朗只得说:“那好,我来猜。”
眼看已经颁到女主角了,他们就催他快一点儿。女主角他压的和大家猜的一样,众人就起哄,说这样好没意思,又问他男主角会是哪一个。他看着屏幕,正好闪过言采的镜头,微笑又专注地正视前方,《蓝色之外》的女主角徐雅微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的笑容深一点,映到眼睛深处,那摄影师显然是偏爱他的,镜头缓缓拉近,定住,记录下这张面孔散发出的光彩如何看得人心口一窒。
主持人报出徐雅微的名字。镜头立刻转到她身上,细致地刻画下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继而激动得眼含热泪地与身边的导演以及另一边的言采拥抱。
看到这里谢明朗就说:“我押路楷。”
“呵,还真是另辟蹊径啊。”
半个小时内结果出来,得奖的真是路楷。
房间里炸开了一样,大家都在指谢明朗肯定有什么内部消息,不然怎么可能放弃大好的热门人选偏偏去挑几个候选人里面风头最低调的路楷。谢明朗没有辩解,他看见电视里言采笑容不改地站起来和路楷握手表示恭喜,心里想的是不知道谁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在得奖结果出来的那三分钟内,每一个提名人都是影帝级的表演风范。
第4章 一夜风流 It Happened One Night
颁奖典礼之后花落各家,红地毯上又掀起新一轮的宣传高潮。带着奖杯出来的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此时摄影记者们早已等在红地毯两侧,尽职地记录下每一个闪光瞬间。各路主持人们也忙得不可开交,从红地毯上截下一个个得奖者,最佳影片、导演、男女主角等大奖的获得者周围更是人潮涌动,恭贺采访者络绎不绝。
谢明朗并没有看到言采,这并不出他的意料,只是这个礼拜镜头习惯了追着他跑,如今忽然看不见了,镜头上好像空出一大块,真让他有点束手无策。
工作还是继续要做,拍完这一轮后,接踵而来的是电影节的闭幕晚宴。这场宴会记者没有入场拍摄的许可,所以除了少数等着抢镜头的娱乐记者,大多摄影记者们都散去了。前一刻还喧哗热闹如白昼的场面蓦然冷清下去,灯光下空荡荡的红地毯也无可避免地显得寂寞起来。
明明身体极度疲倦却无法入睡的状况,谢明朗总算彻底地体验了一次。他处理好今天要发回杂志社的最后一批照片后,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眼睛刺痛得厉害,手脚也乏力,大脑迟钝得像是有人塞了棉花在里面。可是等他真的好好冲了个澡准备睡个好觉的时候,却意外沮丧地发现,无论怎么样培养睡意,都是一点儿也没办法彻底睡着的了。
他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自己的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明朗,不要睡了,我们出去喝酒!”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但是那敲门声绝对不是幻觉。
他怕这敲门声引来其他人的抗议,赶快扑过去把门开了。一眨眼的工夫,拥进来一群人,不由分说要拉他出去做夜游神,庆祝这一次的工作顺利完成。谢明朗累得要命,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走,但是来的一群人也是铁定了心思,这样拉锯了好久,眼看再纠缠下去房顶都要被吵得掀翻,谢明朗无法,换了件衣服,也就随他们去了。
到了酒吧发觉吵得根本没有办法,谢明朗头本来就痛,待了一会儿绝对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他忍了好一会儿,见同伴们都玩开了彻底再没有注意他了,就和吧台的酒保交代了一声,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门被晚秋的夜风迎头一吹,谢明朗重重呼出口气,像是这样就能把刚才在酒吧里被迫吸进去的烟味酒味还有天知道是不是违禁药品的怪味统统吐出来。他摇了摇头,很懊恼地发觉经此一闹,那本就微薄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谢明朗苦笑着沿着大路往住的宾馆走回去,想借此再最后试图培养一下睡意。他经过那一晚遇见言采的长椅,此时正有一对年轻情侣紧紧相拥,不知道在说着如何甜蜜的情话。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视线的尽头有了另外一个人。谢明朗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眼表,第一个念头是又是个和自己一样失眠的可怜人半夜在街头游荡,但当两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时,他迅速地推翻了原先的结论。
越看越是像,这让谢明朗反而迟疑起来。但是想着如此掉头走开未免太刻意,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谢明朗这个时候反而又不能确定了,就在他刚刚自我安慰说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言采的时候,几米开外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忽然停住,暗处看不清表情,语调倒是十足的阴沉:“你也够了……怎么又是你?”
后半句语调一转,倒是真的惊讶了。谢明朗见前面那人忽然转身,起初也有点儿吃惊,听到确实是言采的声音,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赶快说:“我被朋友拉去酒吧通宵,实在熬不住回来了。真没想到又遇见了你。”
言采的态度已经恢复正常,语气中似乎还有点笑意:“果然总是能见到你。”
谢明朗干笑两声:“小地方……”
言采走近了两步,谢明朗这才看清楚他没穿颁奖典礼上那一身礼服,换了深色的毛衣,看起来舒服又自在。
谢明朗赶快找话说:“晚宴这么早就结束了?不是说按传统都要到下半夜吗?”
言采沉默了一下:“今年我不知道,我没去。”
他的回答自然得很,以至于谢明朗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听真切了,不自在的那个反而是自己:“哦……原来是没去。嗯……”
言采这下真的笑了:“你现在要去哪里?”
“回酒店。”
没有再多说话,言采继续往前走。本着礼貌起见的原则,谢明朗加快几步,和言采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并肩而行,但几乎没有交谈。
眼看就要到这个城市内最知名的豪华饭店,言采放慢了脚步,眼底的笑容缓缓浮现,他对着这一途中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看的谢明朗说:“如果你不困的话,一起去喝一杯。”
也许是他因为疲倦而彻底麻木的神经,也许根本是因为那个笑容,谢明朗甚至没有去想这声邀请背后一切的可能性,就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他们在酒吧里喝了几杯,谢明朗稍稍有点上头,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言采若无其事地建议“去楼上继续喝吧”,也没有反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往电梯走。
走进再无他人的电梯间,在言采按电梯的那一瞬间谢明朗忽然醒过来,他猛意识到事情正在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谢明朗看见电梯中镜子里的自己,发红的眼睛和泛红的脸,疲态无处掩藏,再与镜子里出现的另一张面孔相比,简直不堪入目。
察觉到忽然伸过来的手,谢明朗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紧张地盯着言采。然而言采只是伸手去按电梯,衣袖似有似无地擦过谢明朗的脸,那一块就好像更要烧起来了。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不安,谢明朗稍加犹豫,开口道:“今天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我还是回去吧。”
言采微笑地看着他:“你去哪里?”
这等于是句废话。谢明朗却老实:“回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