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镇定,内心却一点底都没有。果然蒋仲伟闻言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点嘲讽,更有点喟叹:“云来啊,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瞒不了人的。你心里有什么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都是不一样的。你应该看看说到潘希年时你自己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费诺和潘希年的传闻会传得这样张扬了。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不见得每件事情都是旁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闲磨牙。”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蒋仲伟打断他,“其实说起来又有什么?费诺比我还大不了几岁呢,已经是海归的博士了,年轻,风度翩翩,前程眼看着不错,又未婚,如果我是潘希年,说不定也会喜欢他……但是我就是有点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真的在一起吧,虽然有点奇怪,但平心而论倒是很般配,但是看起来完全不像啊,我说句不太好听的啊,我看着,倒有点像是潘希年一相情愿……说起来也是,过了这个暑假,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再没看到两个人同进同出了,所以那天在网球场遇见潘希年,我还吃了一惊呢。唉,这件事情就是一团迷雾加乱麻,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过云来,也不要嫌师兄多事,你要追潘希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多在边上看一看,看清楚了,再走下一步。不然到时候有什么,传出话来太不好听了,对你更不好……”
最后几句话云来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反而笑了,向蒋仲伟道谢说:“谢谢师兄的提醒。不过就算万一真的和费诺成了情敌……”
他有些为难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才又抬起头来对着一脸错愕的蒋仲伟说:“嗯,他是很优秀不错,但是……我条件也不太差吧。”
足足怔了有好几秒钟,蒋仲伟终于忍不住拍桌大笑:“云来我算是服了你。行了!统统说完了,其他就算你想知道,我也是再说不出来了。三思而后行,师兄就这句话送给你了。”
和蒋仲伟的一席对话让云来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他不由得去回忆每一个和潘希年相处的场合,以及每一个费诺与潘希年在一起的场合,但又没什么眉目。云来之前没谈过恋爱,而家风又很开明,所以就算听完蒋仲伟这一番苦口婆心、半是劝解半是告诫的话,心里也不觉得就算潘希年和费诺两个人真的谈过恋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从他自己眼中看到的,两个之间绝不像外人传言的那样纠葛不断,更罔论不堪——往日种种已随往日死,一切的希望都在明日。云来一直就是个明朗积极从不轻易放弃的青年人。
接下来的周三就是他和费诺固定见面的日子,他进费诺办公室时还不免有些忐忑,但没想到一小时里费诺提都没提周五的事情,听完云来的报告又把接下来一周的任务布置下去,然后就是那句云来已经习惯了的结束语——“那就到这里吧。”
“谢谢费老师。”云来也照例道谢。但是道谢之后云来并没有立刻离开,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费老师,那天晚上谢谢你的伞。”
费诺正在回邮件,答话的时候目光也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不客气。后来雨下大了,淋到没有?”
“没。伞很大,而且那个时候离雁字楼已经很近了。”
“那就好。希年身体不是很好,连续两三年的冬天都在感冒,你们既然认识了,就多照顾她一点吧。”
“我一定会……啊?”
云来下意识地接话,说完觉得不对,猛地一抬头,盯着费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不过这个时候费诺也停下手边一切事情,温和而平静地说:“她身边朋友不多,难得你们看起来投缘,我很高兴。”
心里一阵狂跳,云来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怎么听怎么不对啊?这哪里像是传说中的情敌大对决,倒像老丈人在托付女儿嘛……哦,等一等。云来赶快打消这个浮想联翩的绮念,并暗自红了脸,接下来的话也有点不流利:“应该的,潘希年人很好……很、很可爱……”
话没说完一下子涨红了脸,是真的不好意思起来;费诺倒是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句冒失的赞美并不反对。云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本来是打算旁观一阵再考虑对策的,哪里晓得一下子发现眼前居然是一马平川,毫无曲折,也无埋伏,反而把他一下子打晕了。稀里糊涂想了半晌,冒出来一句:“费老师,你和潘希年很熟悉吗?”
费诺对答如流:“她是我老师的独生女。她父母出了些事,托我照顾她,到如今也有几年了。”
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云来内心的狂喜之下,面上倒是镇定极了:“哦,原来如此。”
“希年和你年纪相仿,有空不妨多往来。也不要周末老是窝在工作室加班,你爸爸让你来一个新的城市念书,也是要你多开阔眼界。”
云来做了个苦脸:“我怎么觉得我爸送我做你的学生是等着看我脱一层皮回去的……”
费诺就笑了,挥挥手:“脱皮的日子还在后面。不要急着先把后面的辛苦预支了。时间不早了,去忙吧。”
似乎是第一次,云来留意到费诺笑起来着实迷人:他到底多大?有没有三十?还是已经三十一二?但不管怎么样,他一旦笑起来,漆黑的眉头舒展开,眼角有微微的细纹,却分毫没有衰老或是颓丧感,恰恰相反,些微时光的痕迹让整张面孔显得更加放松和生动,更让观者在不知不觉中随之愉快起来。他并不格外修饰,然而天生的挺拔端正,举手投足间自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严格自律却从不苛责他人,这样的风度足以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云来满心承认自己的导师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直到退到办公室外,才把前那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想,如果自己是潘希年,受他照顾几年,恐怕也是要对他抱有后辈的无限仰望和敬重。
经过和费诺短短一席对谈,许多事在刹那之间豁然开朗到令云来都难以置信的程度。后来他把对话的内容也告诉蒋仲伟,想确定并非自己一相情愿会错了意,果然蒋仲伟听完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这不是鼓励你去追潘希年吗?”
云来心里早拿定了主意,又得到费诺近于鼓励的默许,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随着他正式加入吉他社,更是和潘希年之间有了明确的交集。几乎是水到渠,两个人日益地熟悉起来。
平日间的往来越多,云来越是发现潘希年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处事毫不扭捏,待人爽朗又天然;很有耐心,社团里怎样琐碎的小事,只要到她手上,一定处理得顺服熨帖,又不管是什么人在说话,她也能含笑以对……以至于有一次陆敏开玩笑说,“希年你真是我们社里的吉祥娃娃,以后有什么事情把你挂在门口肯定逢凶化吉”。当时社里好些人在活动室,听完了都大笑,笑声里潘希年也还是继续她一贯的微笑神色,好似这个说法真的有趣得很,一点也不像是正在被说笑的当事人。
社团的活动大多在周日的下午举行,云来会带上自己的吉他,弹上一个下午也不知道疲倦。他有一双灵巧有力的手,吉他弹得很好,每次弹琴都有人围着听,后来更是有隔壁社团的人听到琴声走进来。他弹琴时大多低着头,每次抬头,也是不自觉地寻找某一抹身影:潘希年每次社团活动一定到场,哪怕没什么事情,也能看见她捧一本书,安然地坐在角落里自得其乐。有的时候她看到某一页,抬起脸来,目光掠过窗外那业已调零的树枝静静出神。云来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只要看着半边脸颊和轻柔落在肩上的长发,已经足够让他的琴声随之轻柔起来。
他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这个城市,不同于那在长江以北的故乡,T市的冬天没有中央暖气,空调总是让人暖不起来,但十天里至少八天都有着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在铺满磨得很光滑的灰色大地砖的地板上,带来一种既明媚又楚楚的生命感,还有的时候那光块会轻不可见地移动着,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拂动着;每到这种时刻,云来都会觉得时间被微妙地拖住了前进的步伐,而很多这样的时刻,他都和潘希年在一起。
蒋仲伟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无可隐藏。不到一个月,几乎是全社团的人都察觉到云来喜欢,不,或许应该说是迷恋着潘希年。之所以说几乎,那是因为唯一一个无所觉察的人恰是局中的潘希年本人。但大概是云来太让人喜欢,投向潘希年的目光太专注,而潘希年的迟钝又天真得不像有一丝一毫的刻意和做作,没人忍心拿维系两人之间那温情的沉默和迷恋开玩笑,甚至没有人站出来暗示一句,简直就好像是生怕一出声,就把这柔软的气氛打散了。
说起来,云来也会和潘希年一起去食堂或是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虽然不止两个人;图书馆、自习室乃至路旁偶遇的时候也能含笑致意或是停下来寒暄一阵;因为和萧畅投缘,萧畅、陆敏去市区玩的时候也会分别叫上云来与潘希年同去,玩得开心的时候,说笑之间并没有生疏感。
但说起来也怪,明明看起来毫无戒备,云来也确定潘希年确实是单身,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但彼此之间分明隔着一堵墙,他走不进,她也不出来。
云来不急着挑明,更不曾有任何气馁,就想,那就一边等一边努力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有一个周末,同系的一个师兄过生日,叫了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同门和朋友专程去市里摆了一桌,云来天生的人缘好,亦在受邀之列。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商量着找个地方去唱K,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云来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陆敏打开的。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接起电话,陆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云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市里吃饭,刚吃完,怎么了?”
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有空没?能不能过来一趟,希年出了点事情……”
云来握电话的手一紧:“我这就过来,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