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希年做了一个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当敲门声传入耳中时,起初也只被当做是另外一个新的梦境的开头。
但那声音持续不断,“九点的飞机”五个字蓦然在脑海中闪过,她顿时睡意全消,猛地从床里弹起来,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去开门。门口费诺已经穿戴整齐,看见她后先是一怔,接着移开了目光。
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单薄的睡衣,潘希年脸涨得通红,一把又关上门,赶快穿好衣服。再次开门费诺还是没走:“现在六点半,可以起来了。”
“嗯,我整理一下,很快就好。”
“不要急,七点半之前出发就可以了。”
潘希年尽快梳洗完毕,也打包好行李,再到客厅的时候发现费诺的行李已经放在门边了。去书房找人的时候,潘希年看见费诺正在拆床单,就伸手敲了敲门,引起他的注意力:“费诺……”
费诺停下手里的动作,在微薄的晨光里回头,挺拔的侧影看得潘希年心口一窒。他说:“嗯,走之前把床单拆了,你稍等我一下。”
“要不要帮忙?”
“不用。”
“那,要不要和你爸爸打个招呼?”
“也不用,昨天已经说过了。他低血压,让他睡吧。”
费诺把书房整理好,又顺手把潘希年睡过的床单、被套一并收拾好,扔进洗衣机里,确定一点不留下有人住过的痕迹后,就和潘希年一起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留恋,连潘希年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屋子,费诺却干净而坚决地将之留在了身后。
飞机起飞之前潘希年终于忍不住问费诺:“费诺,我和我妈长得这么像吗,不然为什么你爸第一眼看到我,就叫出我妈的名字呢?”
费诺转过脸来端详她一刻,微笑着摇头:“我觉得你很像潘老师。”
这个回答奇异地安抚了潘希年,让她至少是得以暂时把一些油然而生的荒谬念头压下去。这时费诺问:“昨晚你睡得好不好?”
潘希年被问得有点心虚,但看费诺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试探,她含糊点了点头:“不错……你呢?”
“也还可以。我等一下直接去学校,你是也回去,还是先回家?徐阿姨应该还在,到时候我交代她好好做一顿饭给你吃。”
“嗯?为什么?”
费诺还是笑:“吃了这么多顿我做的饭,再不吃点别的,味觉要退化了。”他一离开家,之前那徘徊不去的忧郁和压抑一扫而空,又是潘希年熟悉的费诺了。
潘希年被逗得直乐,嘴边划起个愉快的弧度:“那有没有徐阿姨做饭给我吃都不要紧了,连我煮的那么难吃的粥都吃过了,吃什么都是好的。”
阴霾暂时被抛在一边,两个人平安回到T市。飞机落地后费诺直接去了学校,也把执意一同回去的潘希年送到寝室楼下。恰好陆敏下楼来打饭,看见从车里出来的潘希年,又惊又喜地冲上去,手里的饭盒也不要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抱住她又哭又笑:“哎呀希年,这半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啊,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找你都要找得发疯了!要是你再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大家都担心死了……”
她一气狂说个不停,潘希年任她抱着,反而去安慰她。也正是因为如此,也没有和费诺好好告别,就这么匆忙分开了。陆敏哭哭笑笑半天,幸好这个时候还没到下课的钟点,人不多,才没引来外人的围观。陆敏一路抓着潘希年的手到寝室,她一旦哭够了,就横起眉毛来教训潘希年,从不带手机一声不吭消失开始,足足讲了两小时。其间另外两个室友回来,话题被中断了两次,但尽管如此,也还是没有让陆敏的数落停下来。
陆敏是潘希年在T大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一个。在潘希年饱受忧郁症之扰、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或是躲闪或是私下讨论她不寻常的状态时,只有陆敏善良而热情地给她帮助,给她介绍新朋友,甚至带她去吉他社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可以说也是把她从忧郁症的泥潭里拉出来的人之一。陆敏以前从来都不说潘希年什么,也处处维护她,所以这次她一旦开口,潘希年索性一点也不辩解,老老实实听她教训。
也是从陆敏口中,潘希年才知道在自己不告而别的前一个礼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初她在费诺和云来之间无穷尽地被拉扯和煎熬,又最终因为和费诺的一舞而彻底把自己逼到崩溃。她选择远走和逃离,但没想到,留下的摊子给这么多人带来了新的煎熬。
她无言地听着陆敏诉说大家是怎么用尽一切努力在不惊动校方也不报警的前提下寻找她;费诺每天一个电话,追问潘希年一切曾经去过或者有可能去的地方……说到这里陆敏说:“有一天下冻雨,地面都开始结冰了,我从萧畅那里回来,正好看到费诺的车子嘛……他看到我了,车子停下来。当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就看到一身都淋湿了,问我你还可能在哪里。希年,当时我们真的是把能想的都想尽了,能找的也都去找了,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色真难看啊,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的脸色那么白的,当时我真的都吓死了,怕他知道什么不告诉我们,怕你出事……但只能看着他的车开走。后来还是云来告诉我们,原来他那天晚上去植物园了。天哪,你说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开那么远的车去植物园的……”
陆敏絮絮说个不停,说到激动处还加上动作。但潘希年听完刚才她那一番话,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恨不得冲去费诺的办公室,抱着他大哭一场——为什么提都不提一句,是觉得她潘希年根本不配知道他的付出呢,还是他就真的为了对母亲的一句承诺,做什么都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潘希年也觉得开始嫉妒母亲的自己疯了。
宿舍的电话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震得陆敏和潘希年都是一惊,四目交汇,还是陆敏接起了电话:“喂,哪位……啊,是你啊,云来……希年是回来了……她看起来还好……现在?现在她……”
她说话的同时瞄向潘希年,询问她的态度;潘希年没想到云来的电话追来得那么快,整个人愣了一愣,还是点头,伸过了手,示意要接这个电话。
云来似乎正竭力压抑着情绪:“希年,是我。你回来了……”
尾音终于陷入微微的颤抖之中,又消失得一干二净,接着是大片空白的沉默。潘希年听见话筒里先是如释重负又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也没有别的话说,就这么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陆敏见她太久地不说话,不由得担忧地投来目光;潘希年摆了摆手,又垂下了眼。
在这片空白里很多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故意不去想的事情豁然开朗,潘希年正要先一步打破这僵局,云来终于又一次开口,这次声音嘶哑了:“回来就好,真是太好了……”
这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欢喜,没有任何的怀疑,也没有任何的埋怨。在这叹息般的一声之中,潘希年身子一晃,声音也哑了:“嗯,我回来了。”
潘希年和云来的再见面,已经是她回来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一走半个月,说起来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但再见到云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边,感觉已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样陌生。
原来是心境不一样了。
云来也消瘦得多了,原来就大而有神的眼睛显得更大,但之前那种无忧无虑、天真愉快的神色淡去了不少,看向潘希年的目光中,除了诚恳真切的迷恋之外,又新添上恍然大悟和无可奈何。
潘希年原以为自己会畏惧和云来的这次见面,但真的坐下来,四目相对,心绪反而平静了,一直纷乱不成章的念头,在脑海中也越发清晰明了起来。
是云来先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希年,这半个月你还好吗,瘦了。”
“我还好,瘦得多的人是你。”
云来摇摇头:“当时不觉得,等听说你找到了,看到镜子里的样子,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我没事,寒假要到了,到时候好好睡几天就回来了。”
他和费诺一样,也不问潘希年去了哪里,仿佛这是最不紧张的。只是看潘希年似乎毫无反应的样子,云来有点紧张地笑一笑,又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见到你之后要和你说什么。真是挺奇怪的,当初你忽然不见了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回来,我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对你讲。但是现在看到你就在这里,什么都好,反而只想看着你,别的都不想说了……”
“云来,对不起,我太任性了,让你担心了。”她想起打开手机后疯狂涌出的无数条云来发过来的短信,每一条都是在说,“希年,如果你看到短信,一定和我联系,我在等你,在找你,不要让我这么担心绝望。”又一次有些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