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又回来了,前面跑着兴高采烈的杨小强。杨小强是个问题比较多,比较缠人的孩子,看得出杨猛也被他问得头大了,所以慢慢地走在离他后面不远的地方。
小强爸爸高兴地快步迎上去,小强张开双臂飞奔而来,眼看父子俩就要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小强的身子往前踉跄几下,扑了下来。
杨小强身子倒下,头颅却飞了起来,由于惯性,一直冲到了父亲的怀里去。小强爸爸抱住儿子的头颅,看了一眼,叫都没叫出声来,就咕噜晕倒下去,滚了几圈,身子被下面的树拦住了。
后面的杨猛愣住了,然后山上不远处出现的杨德和杨平也愣住了。时间似乎死死地停在了这一刻。树林里风静静淌着,不远处杨小强的无头尸体从脖子里汩汩流出血液。
高林的心往万丈江心沉了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青天白日里,恶鬼抢头颅。青天白日里,恶鬼抢头颅。
树林里风依然静静淌着,所有的人都感觉脖子被掐住般喘不过气来。高林更想不到的是,杨猛脸上露出了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的表情,直愣愣地看向高林,痛苦、惊诧、恐怖、慌张、绝望,种种负面表情同时浮现在他的脸上,突然他反身向山上跑去。
高林感觉似乎杨猛看到了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连忙回头看去。后面有的只是无尽的树木,如远古就耸立在这里的巨人一般静静地看着这一刚发生的人间惨剧。小强的父亲还晕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无边的树木后面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眼睛在偷偷地窥视着自己,虽然秋天的树木枝叶不是很繁盛,阳光能将树林照得亮堂堂的,高林还是感到了凉意从心里寒上来。见杨德正蹲着查看小强尸体,杨平向小强父亲的方向走去,连忙也奔到了杨小强身边。
小强脖子里的血已经流光了,只看到一个平滑的切面。杨德见高林走过来,站了起来,低声问高林:“高先生,难道真的有恶鬼?我们几个人都站得这么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现。小强就这么惨的死了?真的有鬼吗?”
高林将小强的尸体搂在怀里没有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冷冷地说:“对,有鬼!有的人放弃了良心,心被恶鬼占据了,也就变成了鬼。”
杨德惊讶地问:“高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高林放下小强尸体,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狠!真狠!简直是个没人性的恶鬼!杨平,你下山去把村里人都叫上来。杨德,你立刻去把山民们全部叫来,我今天就要抓住这只吞食孩子的恶鬼给孩子们报仇!”
杨德杨平都答应了一声,等山民都到齐了的时候,高林将他们带到山道旁的一棵树下:“麻烦大家仔细搜搜,这里应该有一根很细但是很锋利的钢丝一样的东西。”
很快杨德高叫起来:“这两边的树被人系了一根土蜘蛛丝做的线绳,中间断掉了。像被什么东西撞过。”
高林接过了绳线的断头,这是一根经过编织而成坚韧的,但肉眼难以察觉的透明细丝绳。高林问杨德:“你认识这东西?”杨德点头说:“当然,我看猛哥做过。这是山里特有的一种大土蜘蛛的丝。这种蜘蛛不会结网,就靠尾巴后面这根坚韧的蛛丝抛来抛去捕食。猛哥还说很久前他们喜欢拿这种丝编起来泡了油后扎东西,很结实的,捆扎后的包裹比草绳好看,比棉线结实。”
杨平接口道:“就是我们那时候会做这种线绳的也很少,因为这东西做起来太麻烦,要先把一根根蜘蛛丝晒干,然后编成线,再用山里特产的桐油浸透,拿出来再次晒干,然后再浸油,如此几番,才能得到一根合用的绳线。没特殊用处,谁也懒得去做这个……现在有塑料绳子替用后就更少见了。杨德这样年轻的估计都没见过几次。”
高林将这根浸过油的蛛丝拉直,伸手使劲在上面一摸,片刻后,手指慢慢绽开一条口子,血水从里面渗出来。高林看着手上的血一滴滴落进山土,漠然地说:“也许你们没发现这线绳还有这样的特殊用处吧。”
事情很明白了,山民们耸动起来,杨德愤怒地说:“谁?谁想得出这种断子绝孙的办法来害孩子?高先生,你说是谁,兄弟们立刻拿他点天灯!”
高林不说话,抬头向山顶看去:“我们先上去吧,也许到了山上什么都明白了。”
杨德像听出来什么,颤抖了一下,急道:“小秀还在山上呢!”
村民们也陆续到齐了,高林听出了杨德的意思,惊道:“对,他的话已经不能相信了!快走,快走,小秀有危险!”
众人抢上山顶,山顶上静悄悄的。高林和杨德分头在各屋里寻找一遍,却没有找到先上山的杨猛和原本在山上的小秀。
杨德烦躁起来,一脚踢碎了最后一间屋子的门,咒骂起来。高林沉住了气,问:“仔细想想,他们还能去哪?”
杨平沉吟说:“峰顶除了这里,就是后山还有个场地,是我们放圆木入江的地方,会不会……”
没等他说完,杨德就往屋后跑去。高林和众人紧追其后。绕过了房子下坡没多远,被长期的巨木下滑摩擦出的发光的下山石道的尽头,山道与天际交接的万丈悬崖之上,挺立着一块天然巨石做成的平台,中心微微下凹,杨猛面对崖下的江水,背朝众人站在石台之上,双臂在胸前似乎捧着什么。
杨德要冲过去,高林伸手拦住了他,高声对着杨猛的方向喊说:“猛哥,停手吧!虎毒不食子,你就放过最后一个孩子吧,小秀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杨猛在下风缓缓转过头来,抬头看着众人,双手在胸前捧着睡熟了般的小秀,一言不发。高林叹了口气:“猛哥,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蒙你曾叫我一声兄弟,放开你和村里的恩恩怨怨,你把小秀交给我。”
村民们在低声议论,杨猛一笑,慈祥地轻轻摸着闭着眼睛的小秀头发:“兄弟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高林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七子童谣里的恶鬼,是一个迷失了自己,被恶鬼占据了心灵的凶手。”
高林身后众人轰的一下炸开了,杨猛苦涩一笑:“不错,我也刚刚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就是杀孩子们的凶手。”
村长愤怒地排开众人,指着杨猛骂道:“杨猛,你这畜生,我早怀疑是你干的。下了这样的毒手居然还说什么才知道自己是凶手,你简直丢尽了你哥哥杨刚的脸。”
杨猛站在下口,看着众人对自己唾骂,不说话,也不反驳,把小秀搂得更紧了。山民们群情愤涌,眼看就要冲上前去。
高林站到村长面前,反过来阻住众人高叫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事情不全是你们想的这个样子。”高林反手指着杨猛,“杨猛也有苦衷。事实上,你们看到的这个人,虽然是杨猛,但他的心,却有一半是杨刚的心,受痛苦煎熬,变成恶鬼来复仇的杨刚的心。”
众人安静下来惊恐地看着高林,高林继续说下去:“城市里我们称这种现象为人格分裂,也有人俗称它为鬼上身。在五年前,杨猛逃出那个洞后,对杨刚的愧疚,在他的心里就埋下了阴影。
“村长说的是对的,开始几个孩子死亡的时间、地点、手法,都很明白地指向了杨猛。可是因为接下来的几个孩子,比如死在山上的小四,坟场里的晚晚,杨猛都和我们在一起,有着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我觉得错怪了他。
“尤其是我,因为始终没离开他,所以更成为他最好的挡箭牌。实际上我真应该相信村长说过的话:杨猛是山民的首领,完全可以命令一个听话的山民协助他完成底下的杀人案。”
那这个人是谁呢?所有的人看向杨德,杨德跳了起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下不了那样的手。”
“够了”,杨猛突然一声大吼,“我已经承认,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就是谁在我鬼迷心窍的时候被我逼着帮我动手,罪也在我身上,何必还要追查下去?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顶。”
高林立刻说:“好,猛哥,你快把小秀交给我。我跟村长说,不管山民里面还有谁被你逼成同谋,大家只要你一个人抵偿。”
杨猛凄苦地笑了:“我杀了这么多孩子,等我一死,还有谁放得过我的孩子?就算明里不下手,能保住他们暗里不下手吗?”高林一下噎住了。回头看看被村里人死死摁住的杨晚晚的父亲杨尚,杨小强的父亲杨贵,杨小四的养父——沉默着的村长,还有杨小小的父亲——如石头般动也不动的山民杨平,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对杨猛承诺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片刻后杨小栓的父亲杨锋站了出来:“杨猛,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你只要把活着的小栓还给我,我用命担保,你走你的,小秀以后就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和小栓一起养大。”
杨猛摇了摇头:“杨锋,不是我不想答应你,但我真的不知道小栓怎么了!高先生说得对,我下手的时候,根本就是恶鬼附身,醒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杨锋盯着杨猛:“好,很好,杨猛,算你狠!我不管你什么鬼附身,我少了一个儿子,你也要少一个亲人!我以小栓的命发誓,不管今天谁救下小秀,小秀最后也逃不出我的手去。”
杨猛淡淡地说:“杨锋,你就疯吧。今天,我本来就没有想把小秀交给你们。我和小秀一起走,到地下还是我照顾他。”
高林从山上向下风的杨猛望去,只觉得这个和自己一见如故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默默看着无数恨不得把他拆皮剥骨的村民,背后是无尽咆哮的秋江,仿佛面对了全世界的威胁与孤独。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居然是满手血债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如果高林不是亲眼目睹他布下树间机关,亲耳听到他承认,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是元凶。
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下他的血脉——杨小秀。可是,自己要如何说服身后的群众,高林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后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再过片刻,山民们就会冲过去,直接撕裂了这父子俩。
就在高林一筹莫展的时候,沉默的村长终于开口了:“杨猛,你要让小秀好好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我以村长的身份担保,小秀可以由你交给你最信任的人照顾,而且大家也绝对不会有谁向他索债……”
杨锋怒说:“不可能,我不同意!大换大,小换小,一命换一命,这也是村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