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最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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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些得不偿失的破事儿 (2)

几天后我便斜挎着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由父亲领着,去了学校。我记得父亲走前一本正经地对教我们的女老师说:她要不好好学,随便打。我吓了一跳,好像那个眼睛锐利的女老师的手,随时就会落在我的脑袋上,或者将心爱的花书包扔到讲台上去。女老师当然没有扔我的新书包,但不久之后,它还是遭了殃。

是班里一个借读的女生,家里有钱,喜欢炫耀,她的裙子,总是有精致的蕾丝花边,而且一层一层旋转上去,风一吹过,便像绽放开来的大朵的荷花。她的书包,则是从城里买来的,上面有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背在肩上,随了骄傲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脊背。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可以听到里面铅笔盒啪啪的响声。她的铅笔盒,是班里最阔气的,不仅图案精美,而且摸起来很软,似乎是海绵做的,打开的时候会听到吸铁石喜悦轻微的啪嗒声,不像我们的铅笔盒,带着铁片硬生生的哐当声。里面更是大有乾坤,分上下两排,上排可以插入铅笔和圆珠笔,下面则能够放纸片、橡皮、尺子、小刀。这里面总不会断了色彩缤纷的自动笔,细细的笔芯,比我们刀子削出来的铅笔,写字的时候,耀武扬威得多。

因了这样的物质优势,女生在我们班里,很快成为一呼百应的领军人物。她想要谁帮她扫地擦黑板生炉子,谁就得绝对地服从。偏偏我生来倔强,尽管同样害怕她的威风,但却并不想臣服于她。

终于有一天,我在上课的时候,习惯性地打开书包,想要掏书本出来,书没有掏出来,却是跑出一只肚子白而大的青蛙来。接下来又有一只知了、两只绿色的毛毛虫,相继爬了出来,我将书包啪一下甩出去老远,而后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这样的哭声,换来了女老师毫不留情的一顿教鞭,同学的当场嘲笑,还有母亲的责备。我的花书包,因为沾上了青蛙和知了的尿液,还有毛毛虫的黑色粪便,以及一只黑色天牛快要腐烂的尸体,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可是因为始终没有像姐姐那样,在期终考试的时候,能够用一根面条和两个喜庆鸡蛋的高傲分数,换来父母的欢心,所以我也始终背着这样一个被全班同学奚落过的花书包,背着书包右下角洗不掉的黑色污渍,度过了最初的充满了嫉妒、自尊、羞怯和惶恐的敏感时光,度过了80年代中后期我的夹杂着快乐与自卑的童年。

朋友在一所大学里做老师,同时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是一群学艺术的孩子,平日里嘻嘻哈哈,跟朋友没大没小,聊起天来,还会当场批评她,有那么几次,让她险些下不来台。

有一段时间朋友因为忙着一本书的写作,对班里学生的关心,有些疏忽。平日里她对这群学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尽管朋友不过是个80后还不愿意长大的女孩。哪个学生有病,她必会赶到宿舍,嘘寒问暖。哪个学生心里纠葛,想不明白,她也会浪费掉休息时间,耐心倾听他们青春期的困惑,并尽其所能,为他们解疑答惑。学生们乐意跟她这个姐姐似的老师说心里话,讲一些不想跟周围同学讲的小秘密。就连该不该接受某个男孩的求爱,也会倾诉给她。

朋友那时自己都没有搞得懂爱情,对于人生,也是一知半解。用她自己的话说,还缩在青春的壳里,不想出来。她一边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经历,给这群孩子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一边自己在周围复杂的人际关系里,跌跌撞撞地摸爬滚打。还好她有自信,相信凭借她满腔的热血,一定能让这些孩子们喜欢上她,并尽可能多地给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在朋友写作此书之前,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犹如绿水环绕着青山,她喜欢学生,学生们也依恋她。可是在朋友花了两个多月闭关写作此书时,学生们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那泓碧水,开辟了新的航道,于是离那昔日的山,也便远了。

那本书因为属于学校承接的课题,所以学院特给她批了假,让她可以暂且不必管班里的琐事,由其中一个领导代为管理一段时间。等到朋友终于完成了任务,重新站到讲台上时,台下的学生,却开始了对她无休止的抱怨和讨伐。

有学生指责她逃避责任,对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呵护备至。有学生训斥她只顾得自己评职称的私事,丝毫不在意他们在毕业即将来临时的慌乱。有学生控诉她去学生宿舍少了,不知是怕浪费时间还是唯恐他们给她添什么麻烦。也有学生干脆说她不称职,如果工作忙,还不如辞掉这个班主任算了。

朋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他们这样的批斗会,何时才会结束。后来是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总结性发言说,就这段时间而言,他们觉得朋友还不如那位代职的领导更称职合格。他还引了一个例证,说一次他们要制作一个宣传板,需要校长的一句“箴言”,可是他们在白天四处找不到校长,是这位领导晚上特意为他们打电话,求来的校长箴言。男生特意强调,换作是朋友,不知会不会拿理由推掉呢。

朋友哑然失笑,在这群学生拿这个领导和她相比的时候。她并不是不接受这些学生的批评和意见,但是他们竟然拿这样一个经常给同事穿小鞋的领导与她作比,她不能不觉得难过,为自己的一腔热情不过是因为两个月的忙碌,便被学生们淡忘;更为这群学生辨不清人的真实面目的单纯。

那个领导,在学院里出了名的刁蛮且自私,尤其是对待那些有才华的年轻老师,他更是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模样,对他们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毫不留情地给予打击和压制。一次一个同事本来完全有资格评选副教授,可是在进行审核的时候,他硬是以其中一篇论文含金量不够,而将之剔除在名单之外。虚伪,小肚鸡肠,精于算计,狡猾,嫉妒心重,几乎在所有年轻同事的眼里,这些词汇拿来形容这个领导,都不为过。可是偏偏这些学生,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只认出了“人”字的一撇,那相反方向走去的一捺,却被阻挡在校园的门槛之外。

朋友很想告诉这些激愤控诉她不称职的学生,“人”字写来是再简单不过,一瞥一捺,没有弯折,没有沟壑,宛若一个路人,没有悲喜,亦看不清内心起伏,就那样在暮色里平静走着,余晖洒落下来,将之温柔环住,看上去似乎完美无比,可是那个隐在一撇一捺里的心,却不是他们眼睛所看到的那样明亮且生动,不经历俗世的击打和蒸烤,他们不过是眼睛明亮的盲人。

但朋友终究没有这样说教,她想其实用不了多久,走出校园的他们,就会懂得她的那些被他们过滤掉的真诚与热情。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兵,从农村里来的,入伍四年,为了节省路费,几乎没有回过家。没人知道他把省下的钱,都做了什么。因为他那么老实,不会送礼讨好任何人,所以有时候本该他得的荣誉,也曲折地转给了别人。他似乎从没有计较过,照例在部队里抢着去做最脏最累的活,而后一脸微笑着看别人上台领奖,掌声响亮到台上的战友,可以很清晰地听到。

都以为他是永不会争名夺利的老好人,便都不怎么重视他。却是有一年,班长告诉他,那份三等的功勋章,或许又要错过时,他腾地从板凳上站起,大声地说:不!这样的一声拒绝,让所有人都狠狠吃了一惊。而后大家便略略不屑地私语道:原来他也是个喜欢功名的人啊。他不理会任何的风言风语,很执拗地去找排长,然后是连长,营长。甚至,最后他说,如果他依然得不到这份荣誉,他会继续找到首长那里去!

那枚功勋章,最终被他争到。只是上台去领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为他鼓掌。他站在台上,还是在别人的鄙薄里,哗哗地流下眼泪来。至此他再没有人喜欢,那个曾经许多次将荣誉错过的农村兵,因为这样一次讨要功名的事件,永远地给自己当兵的生涯,抹上了一道污痕。是许多年后,这个兵已经退伍,不知去向何处,偶尔听他家乡的一个战友闲谈,说起他之所以那样急切地去索要那份荣誉,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得了绝症。他一次次将攒下的钱,寄到家里,却依然没有挽回父亲的生命。而他那么倔强地去争取一份荣誉,只不过是希望父亲在闭眼离去的时候,能够因为这个终于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儿子,多一丝的骄傲和快乐。

我认识的另一个男人,是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民工。当时我和同事因为口渴,在附近买了一大瓶可乐,就边喝边与他聊起来。聊到最关键的时候,这个男人看着我们的瓶子突然说,除非你们能把这半瓶可乐给我,否则我就拒绝继续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和同事面露不屑地相视一笑,即刻将可乐给他,以便换取他的合作。但是心里,早已经充满了鄙薄,想,终究是乡下人,连城里人的一瓶可乐,都想着法子去讨。

等我们采访完,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又看到那个民工。他正吃力地将一个胖胖的女人,抱出木板搭建的窝棚,而后把她放到一个破旧的木椅上。看她空荡的裤管,知道定是一个残疾的女人。看得出她是靠做一些手工来挣钱的,因为男人在抱着她的时候,她的手里,依然在不停歇地飞针走线。而后我便看到男人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那瓶讨要来的可乐,微微笑看着女人迟疑地一口口喝下去。

我和同事终于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转身默默走开了。或许那个男人会骗他的女人,说这是一瓶自己加班买来的可乐,或许他也会对她说,是好心人免费送他的;亦或许他还会骗她,那少掉的半瓶,是自己提前喝掉了。可是在那样一个阳光充裕的秋日午后,那个男人的心计和虚荣,还有那份如此卑微的爱情,却是那么强烈地,震撼了我。

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高尚与低贱。某些在我们世俗的眼睛里,看起来卑微可笑的言行,或许转过身,便是让我们为之深深动容的一份真情和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