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醒过来,窗外天色不算很暗,她不知道这是黎明还是黄昏。只是这样样的半昏半明,恰似那亡灵徘徊之地,死人活人,距离能有多远呢?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梦里那个温暖得让人想哭的怀抱,现在估计在羽房里吧?
她长长叹息,下了床,从欧阳烈的衣柜里挑了衣服裤子穿上,开门出去。
冰箱里食材丰富,她做好一碗面,端去客厅,缩在沙发上狼吞虎咽。
欧阳烈走出来看,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便知道最大的悲伤总算是过去了。
“你室友小沈打电话找你,我告诉她你今天不回宿舍了。”
“谢谢。”许诺笑了笑,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格外清亮,“你饿了光再去给你做一碗?”
“我已经吃过了。”欧阳烈坐到她身边。
许诺还没搞清楚时间,“早饭还是晚饭?”
欧阳烈笑了,“当然是晚饭。”
许诺呼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并没有过几个钟头,时间太可怕了。”
许诺呼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原来并没有过几个钟头。时间太可怕了。”
欧阳烈轻声问:“还需要通知什么人吗?”
“该通知的,已经通知了。”
“秦浩歌?”
“他大概在一员里守着吧。”
许诺喝完面汤,欧阳烈顺手接了过去,拿去厨房吧碗洗了。回到客厅,没开灯,但是电视已经打开,新闻里说着世界某处的天灾人祸。
许诺抱着膝盖,看电视,“瞧,并不是只有我们这里才有死人。被枪炮打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没有人收尸的。我们并不是最惨的。”
欧阳烈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许诺继续说:“可是当战争和灾难过去,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欧阳烈想换个话题,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许诺摇头,“我很好。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只是,她还太年轻……”
欧阳烈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许诺说:“浩歌赶到,起初不相信,后来见了……遗体,这才掉了泪。他怨她,恨她,其实还是爱她的。”
欧阳烈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许诺抬头看他,眼睛又湿润了,“我错了吗?”
“不。”欧阳烈亲吻她的额头。“你没有错,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了。”
“我看着她走上不归路,却没能拉她一把。”
“那是她的选择,你本就无权过多干涉。”
“她会不会恨我?”
“你没有任何错,没有人会恨你。”
“如果我能对她多一点关心。如果我们当初能更谨慎一点,做一下检查,也许……就可以避免了。”
“如果她自己能够洁身自爱,那你的一切如果都可以不用派上用场。”
许诺怔怔的说:“我看到了她。”
欧阳烈明白她说的是邱小曼的遗体。
“躺在那里,没有生气。就象我爸当年一样,我妈带我去太平间,我爸也是那样躺着。浑身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们都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年欧阳烈车祸重伤在医院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惨白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就像浑身血液被抽干了似的。
许诺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欧阳烈无奈的叹息,凑过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是咸涩的湿热的,吻去了,又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
许诺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然后唇上覆盖了另外一样东西,也是唇。
他们在暮色笼罩的客厅里静静接吻。欧阳烈抱紧了许诺,温柔细致的吻着,轻轻含住她的下唇,吮吸逗弄,舌头灵活的敲开了她的牙齿,滑了进去。两人契合的没有一丝缝隙。
许诺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渐渐被拥抱着的温暖驱散,这个吻所传达的疼爱和怜惜像丝网一样笼罩住了她的心。她放松下来,全身心的感受着,信任的将自己全部托付给对方。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电视遥控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把沙发上的两人惊醒。
欧阳烈停了下来。许诺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沙发上,欧阳烈就在他上方,两人的肢体以最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黑暗之中,他们的视线交织。
欧阳烈支起身来。许诺也坐了起来,拢了拢松散的领口。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静坐了半晌,直到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许诺赶紧接了过来。
秦浩歌的声音带着一点恍如隔世的飘渺,“你在哪里?”
许诺看了一眼欧阳烈,小声说:“我在家里。”
秦浩歌并没有纠缠这个答案。他疲惫而且颓废,这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最好一睡不醒。这样他就不用在面对一切。
“我已经通知了邱叔,他坐火车,后天到。你想想,还要通知什么人?”
许诺也没主意,“她妈妈?”
“可是她妈失去联络很多年了,上哪里找?”
许诺悲哀道:“其实,她切实是想见的人,并不多。”
秦浩歌也这么认为:“关于墓地……”
“我明天来见你,在自己商量。我们是一定要她走得舒心的。现在,你赶快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快去吧。”
秦浩歌苦笑着,挂了电话。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生病的,康复的,欢乐的,痛苦的,他只是大军中的一人。只有如今躺在太平间的那个人,再也没有这些烦恼。
许诺合上手机盖子,对欧阳烈说:“明天要和浩歌去看墓地。”
欧阳烈说:“这方面,我认识人,介绍给你们吧。”
“谢谢。”
欧阳烈淡然一笑:“不用对我说谢谢。”
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灯。客厅在一瞬间光明鲜亮,方才的激情,暧昧和尴尬,消失的无影无踪。
欧阳烈说:“你自便。我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
许诺点点头。欧阳烈转身进了书房。
许诺拣起遥控器,盲目的更换着电视频道,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她似乎还感觉到那具温暖的身体紧紧拥抱着自己,手臂是那么有力,嘴唇是那么炽热。
她红着脸抚上嘴唇。
她知道经过这一夜,有很多事,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水乡的小镇,青石桥,青石路,邱小曼一身雪白的旗袍,风华绝代。她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穿着簇新的短衫,大眼睛乌溜溜的,象足了小曼小时候。
邱小曼冲许诺笑,然后抱着孩子,慢慢走远。旗袍的下摆绣着几朵梅花,随着她的脚步摆动。她整个人就像一团云雾一样,渐渐消散在路尽头的水气之中。
次日老天也响应似的,给了一个大阴天。闷热,潮湿,一丝风都没有。路上大堵车,几里路都瘫痪,司机全部都在按喇叭。许诺想,还真像在为小曼鸣笛。
秦浩歌脸色青灰,眼睛下一片阴影,苍凉憔悴。许诺凝视着他,这时才发觉,这个自己一直觉得高大挺拔的男人,也有脆弱茫然的时刻。他也有解决不了的苦,也有成不起来的天。
秦浩歌问:“你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许诺说:“一个女作家曾说过,‘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有很多很多的钱也可以。’我觉得小曼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秦浩歌在那头沉默良久,说:“诺诺,我们都改变太多了。”
许诺同意,他们三个,都已经面目全非,青石镇上的那三个孩子,早就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绿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夏蝉在树上发出最后的鸣叫,习习凉风从大楼之间刮过来,树叶哗啦作响,听起来,就像下了雨一样。
欧阳烈派的人来接他们去墓地。秦浩歌这次没有拒绝。
他们最后挑中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秦浩歌付的钱。
“邱叔是不会为她花这个钱的。”他这么说。
然后制定墓碑,定花圈等丧礼需要的物品。火葬场也托欧阳烈的福,约到了后天。然后两人又去邱小曼住的地方,整理她的身后物。
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的杂志还翻开着,一盒饼干没有吃完。一切都仿佛主人还在生一样。
邱小曼没什么贵重东西,衣服鞋子手袋都是名牌,可是一人又能穿得了多少?许诺也不知道哪件是她最爱的,好在秦浩歌说,喜欢看她穿红色,便挑了一条有着蓬蓬荷叶边的大红裙子,配银色手袋,黑色高跟鞋。后天拿过去给她换上。
“可惜我不会化妆。”许诺说。
秦浩歌说:“我喜欢她素面的模样。”
几年前的邱小曼,素面无妆,青春妩媚,就像一株带着露水的玫瑰。只可惜这朵玫瑰早开早谢。
“这是什么?”许诺从柜子底下找到一口木匣子。
秦浩歌看了看,“上了锁的。”
“那钥匙呢?”
秦浩歌站起来,试着往门梁上摸了摸,手里躺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匣子打开了,两人看清里面的东西,泪水又忍不住要涌出来。
老照片,皮筋扎起来的信,手工的生日卡片,鸭舌头做的小弹弓,退色的头花,布娃娃的花裙子……
一点一滴,都是他们三个人的童年。
许诺说:“小曼没有忘。”
她只是把它封存了起来而已。她并没有忘。
秦浩歌把脸埋进手里,肩膀颤抖着。
邱叔来了,也是他们两个去接待的。五十岁的人了,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不过许诺他们知道,他并不是为了邱小曼才突然苍老的。
邱叔见了他们,第一句便是问:“医疗费结了吗?”
秦浩歌说:“我已经结了。”
邱叔笑,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一直把你当女婿。”言下之意,这笔钱他是不会出的。
他们把邱小曼送去了火葬场。许诺同工作人员一起帮她换了衣服。那个女生还很惊讶道:“这是香奈儿的手袋,真的要拿去一起烧了?”
许诺苦笑:“她能带走的本来就不多。”
上好妆,粉底和口红让邱小曼看上去赋有生气多了,那双大眼睛,似乎随时还会张开一样。
许诺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睛发热,“小曼,你……你好走吧。”
那个她不要的孩子,也会陪同着她,想她一路上应该不会寂寞。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隔着玻璃窗看到邱小曼被推进炉子里的那一刹那,许诺猛的闭眼转过身去。秦浩歌展开手拥抱住她,两个人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