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隔壁产房新生婴儿强劲有
力的啼哭,将我从疲惫的昏睡中唤醒。
什么时辰了?那依稀跳跃的是日光还是月光?上眼皮宛如嵌上铅条,沉重地撩不起来,一连努力几次才睁开。一轮娇莹的圆月已姗姗游到窗外,垂挂中天。呵,今日是中秋佳节。不知是护理人员一时疏忽还是有意安排,赭褐色的窗帷没有闭合,我躺的床,盏的梭,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都熔入如银似水的月光里。想翻个身,浑身就像剔了骨头似的动弹不得。想喊——唉,喊谁呢?一阵孤独、酸楚和哀怨的浪涛在胸中涌起,两串泪珠滚过脸颊扑簌簌滴落在枕头上。
这家伙,真可恨!
前天中午,我正聚精会神地端详新买的宝宝装,想到即将做母亲的自豪和神圣,心里就像喝了杯浓浓的醇酒,滋润、甘美、陶醉。蓦地,一双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不用猜,准是志公那个活宝。我知道,最近志公格外牵念我的身体,一有空隙就跑回来看我一眼。可是飞行员实行的是周末放假制,其它时间不许擅自回家。于是,我便嗔怪地质问道:“不在中队呆着,偷偷摸摸溜回来干什么?”
大概是我的话有些刻薄刺耳,志公听了双手像被火燎着似的猛地缩了回去,申辩说:“我的天使,请嘴下留情好不好?好像我们飞行员只要一蹬家门坎儿,准是想和老婆搞鬼似的,莫名其妙!”
“不打自招了!”我抿嘴一笑,“要不,你溜回来干啥?”
“溜——哇?乖乖,好像我是脚踩西瓜皮的干活儿!”志公两个飞行靴“嘎”地一磕,可着嗓门喊道,“报告夫人,运五中队07号飞机机长郝志公是‘夸夸’地走正步回来的,有要事请示!”
“出什么洋相!”我瞪了他一眼。这人,也不怕叫左邻右舍听见笑话。我们住的飞行员家属宿舍,都是一拉溜儿平房,大都是一墙之隔,而且前后排相距不到十米远,在屋里说话稍微大点声外面就听得见,所以家家说话都不大声嚷嚷。他可好,喊起来像拉鞭放炮,似乎唯恐外人不知道。——讨厌鬼!
“怎么,不欢迎?那本丈夫告辞了!”志公说着一拱手,转身欲走。
“回来!”我一把拽住他,沉不住气地问,“到底有什么事?——啊?你倒是快说呀!”在空军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如果讲女同志本来就‘小心眼’的话,那么飞行员的妻子应该加上一个‘更’字。因为飞机一上天,出点事就非同小可。飞行员的妻子每天最大的心事,就是惦记丈夫的安全。
志公见我面露焦虑,先给我吃定心丸似的嘿嘿一乐,以轻松的语调告诉我:上级通报,黄河上游连日暴雨,洪水可能泛滥成灾,部队党委决定运五中队立刻进入战备状态,每次派两架飞机轮流在外场值班,一旦有紧急情况,立即起飞。星期,轮到09号飞机值班。上午09号飞机的机长小马接到新婚妻子的电报,说是今日下午到达部队,要小马到火车站接她。志公说到这里,以遗憾的口吻说:“说起来小马也够可怜的。他和他爱人经过‘八年抗战’,才结了婚。谁知蜜月才度了三天,女方所在报社讲有个重大题材需要马上报道,就派她出差了。小马的爱人临行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安慰他,叫他耐心等待,她最多十天半月就回来。小马钻了两天凉被窝,一气之下就跑回来了。这回是女方来了,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非叫他们小两口好好热乎热乎不可。”
我一听志公的话,就猜出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不用问,他一定是想发扬风格,要到外场顶替小马值班、我知道,飞行员之间具有特殊的情谊。用他们的话说:“除了老婆不能谦让外,其它啥都可以舍弃。”他们这种情挚意笃的友谊,不仅来自彼此长期朝夕相处,而且还有一个生死与共的问题。可是尽管如此,我也不情愿让志公去外场值班。最近两天我就要分娩。对于一个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我都三十岁了,在这个关头,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守候在身边呢?虽说他一不是医生,二不是护士,帮不了多少忙,但心里总觉得踏实,壮胆子,有依靠。再说,过两天就是阴历八月十五,既是合家欢乐的日子,又是我的生日。到时候其他飞行员都回来与爱人和孩子团聚,欢天喜地,我若孤守空房,冷冷清清,怎叫人忍受得了?所以,我对志公采取了一个对策:一声不吭,置之不理。
志公见我是“徐庶进曹营”,心里不痛快,便缩小了包围圈,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首先卖乖地说:“月儿,你猜,为祝贺你的三十大寿,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到时候我一拿回来,你保准喊‘乌啦——!’一盒西式寿糕,装潢精制,美观大方。还有前几天小马到南方执行任务,特地给我捎来两瓶当地名酒‘蜜沉沉’。我们要隆重地庆贺一番!”
“别拿漂亮话甜人了!”我抢白了他一句。他不提给我过生日还好,一提反而引起我的伤感和不悦。
说起来,我和志公结婚,我妈并不称心。原因倒不为别的,主要是怕我这个老疙瘩闺女从她的‘巢里’飞走,从而失去母爱的荫庇。按家庭条件,我虽算不上大家闺秀,却也称得上小家碧玉。爸爸妈妈都是中层干部,仅有的一个哥哥还在外地工作,自然我是妈妈心目中的“掌上明珠”。在我结婚之前,妈妈从来没有让我离开过她。本来高中毕业时,我想报考中央美院,结果我妈坚决不同意,最后不得不报考了本市的美专。后来,我又以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留在本校任教。那么,我与志公一个从文,一个从武,是什么纽带把我们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呢?
一个多么偶然的契机啊!无端的邂逅,无端的结交,简直是上帝的安排。那天,我到一个老同学家里去交流昨天参观画展的观感。只见一个陌生军人正与我那位老同学热情攀谈。经引见,我才知道他叫郝志公,是我老同学的表哥,在部队是个飞行员。在我心目中,虽然对于蓝天、白云有着美好的憧憬,也常常产生飘飘欲仙的神思梦游,对于搏击长空的飞行员也有一种潜在的特殊情感,但是总有一个固执的概念:军人——武夫。所以平时偶尔见了军人,总是避而远之。我和他一照面,就愈发加深了这个印象。当我的老同学与我们彼此介绍时,我出于礼节和他握手,他老兄倒实在,像鹰抓小鸡似的满把攥着我的手,疼得我直咬牙嵌儿。要不是碍于老同学的面子和女性的腼腆,我非大声喊叫不可。——真是武夫一个。然而,没过五分钟,却葭我对他的印象发生了质的变化,就在我和老同学谈论起画展中一幅名为《金发夹》的油画时,我们对油画中那位少女梦幻般的眼睛各执一词。我认为少女那独特的目光反映的是对人生、对前途的迷离、失望和惆怅。我的老同学却认为少女的特有目光是对美好、幸福和爱情的希冀。就在我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位“大兵”却发表了一番颇有见地的感慨。他说:“你们通过一个少女的眼睛竟能悟出如此之多的情愫,说明作品蕴藏着丰富的含蓄美。海明威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壮观,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而有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这不禁又使我想起里姆斯基交响组曲的神秘美,斯丹达尔人物体系的哲理美和达·芬奇《蒙娜·丽莎》的朦胧美。”他的几句话,竟然使我们在表象和含蓄美上达到了和谐的统一,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这位武夫还有不少艺术细胞。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以惊奇而喜悦的目光看着他,标准的男子汉身材,剑眉下一双炯亮的眼睛透着英俊,棱角分明的黑红脸膛显示出军人慓悍的气质。他身上勃发着一种诱人的魅力,令人喜爱,也赢得了我的青睐。第二天,我那位老同学就扮演了“红娘”的角色,我和志公就建立了恋爱关系,而且还是速战速决,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就商定在阴历八月十五,我的生日那天在部队举行婚礼。我妈听说后先是一怔,继而表示反对。说是找个飞行员东跑西颠不安生。我就拿出一张“王牌”来征服她。我从孩提时代妈妈就告诉过我,那年,我们家乡发生水灾,爸爸在外地工作,家中只有妈妈和年迈的奶奶。全村男女老少全部被困在房顶上,一连三天粒米没进,奶奶连饿带病溘然长逝,妈妈已是十月怀胎,饿得奄奄一息。正在这危难关头,天上飞来两架飞机,投下大量衣物和食品。全村的人被救了,我也呱呱坠地。我出生那天夜晚正是中秋,所以取名月儿。追忆是抚今的良药。我把往事一说,我妈哑口无言。于是,我喜心乐怀地打点行装,带上满满两皮箱衣物和糖果糕点,踏上了北上的旅途。三昼夜火车的摇晃,两整天长途汽车的颠簸,晕车造成的呕吐,水土不服发生的腹泻,折腾得我成了像纸糊的人,深陷的眼窝罩上了一圈黑晕。但是尽管如此,我心中仍然燃烧着火样的热望和甜蜜的向往、志公在信中说,他在以十二万分火急的心情期待着缪斯的降临。可是当我日夜兼程于中秋节那天赶到位于不毛之地的戈壁滩机场,迎候我的却是一间凉冰冰的斗室和令人毛骨悚然的黄毛风。一位家属干事告诉我,前两天一支地质勘探分队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失踪,上级命令志公他们驾机搜寻,过几天才能回来。夜晚,冀木呆呆地望着浑沌的夜空和惨淡的冷月,如果这个时刻是在母亲身边,我将在团圆宴上畅饮葡萄酒,大嚼母亲赐给的丰盛果品……思亲和委屈的泪水挂满两腮,往事既然成为历史,没有必要搞“秋后算帐”了。可是我将要分娩所产生的忧虑和特殊情感,当丈夫的完全应当理解呀,你怎么就不为我、为我们即将问世的小宝宝想想呢。
“噢?——是么!”志公听说我近两日将要分娩,疯狂地把帽子一扔老高,呼喊着“月儿万岁”!胡子拉碴地亲得人家的脸蛋子生疼。然后还死乞白赖地解开我的衣扣,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谛听腹内婴儿的动静。“哎哟——!”他忽然惊地叫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月儿,刚才我对那宝贝儿子说:儿子,蹦出来吧,把爸爸都快想疯了。这小家伙一听要开了牛性子,噘着嘴说:就不!妈妈肚里有吃有喝,又暖暖烘烘,才不出来哪!我说,儿子,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来呀?你猜他怎么讲,他说,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说害怕我再纠缠,一伸腿踹了我一脚。这小家伙,还真要赖在里头哩!嘿嘿……”
“你真坏!”我禁不住拧了他一把。我再抱怨,他也是嘿嘿嘿,使你哭不得笑不得,急不得火不得,硬是拿他没办法。最后禁不住他软缠硬磨,只得同意他顶替小马到外场值班。但是期限是:明天晚饭前准时回来。哪晓得,志公一去杳无音讯。我给他们中队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志公已经执行抢险救灾的紧急任务去了。我一急之下,腹部骤痛,不久被送进医院。转天又一连折腾了十几个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使我想哭,想喊,甚至想骂人,但最后忍住了,嘴唇都咬出了血。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我一听,不知是兴奋还是哀怨,哭了。我总算闯过来了,可是志公直到现在还不回来,真可气!
“夫人,志公这厢有礼了!”忽然,在我耳际响起志公的声音。是耳鸣还是幻觉?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连个响动都没有?我惊喜参半地扭脸一看,果然是他。他身穿咖啡色飞行服,手里拎着飞行帽,浓黑的短发上腾着热气,看来是下飞机连中队都没顾得回,直接从外场跑来的。他知道我已安全分娩,在我面前来了个一百度的大弯腰,把腚撅得老高,好像是在负荆请罪。
“格格……格格……”我隐约听到门外响起护理人员抑制不住的嬉笑声。这家伙,当着医护人员的面儿,给老婆一躬到底,也不怕人笑话。我正要喝令他站起来,恰巧团里的江政委来了。他进门就诙谐地说:“志公呀,我说你怎么老是叫唤军裤不够穿哩,膝盖处是补了破又破了补,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给月儿同志下跪蹭破的。哈哈哈!”
“政委,您来啦?”我向江政委羞涩地一笑,连忙拉了志公一下,悄声地说:“还不快起来!”
“谢夫人饶恕之恩。”志公又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声。
“月儿同志,我代表灾区人民和团党委要给你请功嘞!”江政委说。
“给我请功?”我大惑不解。
听江政委说,昨天黄河中游地区由于洪水猛涨,泛滥成灾,有两个县被淹。在洪水到来之前,绝大部分村庄的群众都已转移到安全地带,唯有一个村庄的群众不知是没有接到洪水的信息还是麻痹大意,没做任何防汛准备。洪水一纠,房屋倒塌,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危在旦夕。志公他们接到抢救命令后,火速飞临村庄上空、他们以高超的驾驶技术,采取超低空悬停的办法,一次又一次把在洪水中挣扎的群众解救出来,无一人溺死。两个小时之前,县政府运来了月饼和瓜果,给被救群众和志公他们过一个团圆节。他们在起飞归队时,男女老少拉着他们的手,热泪盈眶,感谢党的关怀,感谢子弟兵救命之恩。江政委最后说:“要不是你支持志公去外场值班,很难说能不能这样出色地完成这次抢救任务,所以理应给你请功。”
“我可受不起。”我听着江政委的褒奖,不知为什么,竟然扭过脸去,耳根儿一阵发热。
“应该说是受之无愧。”江政委说,“飞行员的功劳,一半归于他们的爱人。月儿同志,这话可不是我的杜撰,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的版权。”
“周总理说的?”我惊讶地问。
江政委深沉地点点头说:“那年,周总理听了关于飞行员的作战、训练和生活情况的汇报,感慨地说,我们的飞行员不仅在战斗中一往无前,平时也要付出巨大的牺牲。飞行员也是人嘛。无情未必真丈夫。他们为了报效国家,忠于职守。而他们的妻子,默默地承担着家庭的责任和义务,这种牺牲精神同样高尚而伟大。”
江政委越是对飞行员的妻子充满溢美之词,我越觉得脸发烧。志公大概察觉了我的表情,岔开话题说:“月儿,我们的宝贝儿子叫什么?”我说:“你问谁哩?”
“嘿嘿。”志公憨憨的搔着脑瓜皮,吭哧地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好名字来,只得说:“请政委给起个吧。”我马上随声附和。
江政委沉吟片刻,说:“既然你们小两口给我委以重任,也是诚意难却。今天志公使一百多户群众转危为安,月儿同志又在中秋佳节安然分娩,可谓今宵月圆哪!我看就叫个圆儿吧。”
“圆儿!”我咀嚼着这个甜蜜而又亲切的字眼儿,如醉如痴地凝视着圆镜似的明月,觉得全身心都从未有过的熨帖、欣慰和充实。
1984.5.于辽宁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