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神话学的先驱人物是18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柯。他于1725年写成的《新科学》一书提出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哲学观,把各民族从野蛮到文明的不同进程看做是人类文化发生发展的共同的规律过程的体现。在此基础上,维柯运用历史比较方法重新发现了被忽视和埋没已久的神话的价值,把神话思维方式首次确定为人类思维发展的一个必经的初级阶段。
在维柯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意大利,盛行笛卡儿的理性主义哲学。笛卡儿在其《默想录》和《方法论》中竭力抬高形而上学、物理学和数学的方法,贬低修辞学、诗学和语文学,把文学说成是“阿拉伯人的智慧”。维柯在《自传》中说,当时,“对一位哲学家的最高称赞曾是:他懂得笛卡儿的《默想录》”。维柯不满意笛卡儿的做法,他反其道而行之,要在诗和神话中去探访古人的智慧和理性,从语言和文字的起源着手考察理性的发生过程。“根据他自己所找出的那些诗的原则,他就建立起一种唯一可靠的神话原则,来证明希腊的神话故事对最早的希腊政治制度提供了历史凭证。维柯就借助于这种历史凭证,来说明全部古代英雄时期政治体制的寓言史。”在《新科学》第二卷中,维柯针对笛卡儿的理性形而上学而提出“诗的形而上学”的概念,对神话诗的起源做出了与众不同的阐释。
所谓“诗的形而上学”又称做“诗的智慧”,是原始人通过感觉和想像能力所达到的认知水平,它虽然同哲学、科学的抽象理智水平有别,却又是它们的基础和来源:
人最初有感受而不能知觉,接着用一种被搅动的不安的心灵去知觉,最后才用清晰的理智去思索。
这条公理是诗的语句的原则,这和用思索与推理所造成的哲学的语句迥不相同。哲学的语句愈上升到一般,就愈接近真理;而诗的语句则愈掌握住个别,就愈切实。按照思维方式发展的特征,维柯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三个相互连接的时代: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在前两个时代中,人类就像儿童一样,“还没有推理力,浑身都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人人都是天生的诗人,因为人们当时都是以诗的即神话的逻辑进行思维的。这种神话思维的产品分别是关于神的诗(神话)和关于英雄的诗(史诗)。早期社会的宗教、道德、法律等都是以未分化的形式汇合在神话中的。神话即不是错误的叙述,也不是寓意体作品,它们表达了特定时代的人类集本智力。只是到了第三个时代即人的时代,抽象推理思维才发展起来,于是,哲学取代了神话,诗的智慧让位于科学的智慧。
此外,维柯还具体阐述了神话起源、神话逻辑的两种模式(即拟人化的隐喻和“想象性的类概念”)以及神话思维同语词的起源之关系等理论问题,从而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神话哲学体系。不过,维柯的神话理论连同他的历史哲学思想并没有直接影响他的后继者,直到20世纪他的神话学遗产才得到真正的认识和评价。
整个19世纪,是神话学作为独立学科而繁荣发展的时期,从德国语言学家马科斯·缪勒的《比较神话学》起,对神话进行语言学、历史学、民族学、民俗学和人类学等多种角度的研究成为神话学的主流,出现了众多的神话学家和不同的理论学派。不过,他们大都把着眼点放在神话的起源、流传和演变,神话的功能,神话在原始社会中的地位,神话同宗教、迷信、巫术的关系等微观的或局部的问题上,而没有侧重于由维柯所开辟的从特殊的思维方式角度研究神话的理论方向。倒是两位不属于神话学家行列的德国哲学家,从精神上继承了维柯的宏观历史哲学思路。他们是谢林和黑格尔。
谢林哲学的认识论基础是所谓“理智直观”说,他认为人类认识真理的过程在诗(艺术)中开始,经过哲学和科学最后又回到诗,在“理智直观”中恢复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原始统一性。而神话恰恰是科学复归于诗的中间环节,神话思维甚至代表着人类的方向:
新的神话并不是个别诗人的构想,而是仿佛仅仅扮演一位诗人的一代新人的构想,这种神话会如何产生倒是一个问题,它的解决唯有寄望于世界的未来命运和历史的进一步发展进程。
黑格尔并没有像谢林的《神话哲学》那样阐发神话的专著,但他的《美学》和《历史哲学》等著作中有关神话的论述似乎比谢林的神话观更为重要。之所以如此,首先在于黑格尔大大发展了维柯的历史哲学模式,使这一模式更宏伟,更系统,更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尽管他虚构出一种莫须有的“绝对理念”作为世界历史行程的主宰,尽管他为了附会绝对理念的运行而臆想出一部自东方向西方的人类精神发展史,因而在许多具体问题的判断上(如最早的艺术发源于东方,最初的艺术种类是建筑等)与现代考古学结论大相抵牾,但是他的论述中自始至终贯穿着深刻的历史感,他所处理的对象之间的逻辑关系始终同这些对象在历史上发生和发展的顺序相契合,这就使他的理论对后代具有不衰的魅力。
黑格尔从人类精神史的角度考察思维和艺术的发展,区分出诗的意识和散文的意识,这是明显得之于维柯的。他的最大独特之处在于,以意义和形象之间的关系作为艺术史的主线,划分出不同的艺术阶段和艺术类型,这就在实际上暗示出了思维的内容与思维的符号形式之间,信息与载体之间的对立统一是思维和艺术发展动力的深刻思想。在黑格尔著作中,并未使用神话思维的概念,思维一词也是严格限定在狭义上使用的。我们所说的广义思维黑格尔称为“意识”或“理性”。他驳斥了那种认为只有哲学思想中才有理性的传统偏见,提出神话(宗教)与哲学有共同的对象(理念),有共同的理性内容,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思维形式和表现形式:神话和艺术属于“感觉、直观、表象的意识”形式,而哲学则属于“思维意识的形式”。这两种思维方式的对立“不仅在我们的认识里面,而且甚至构成了历史的一特定阶段”,表现为保持神话思维方式的希腊民众宗教对哲学家的驱逐以及“自塞诺芬尼起始,即已猛烈地攻击民间幻想”的抽象思想的代表的出现。黑格尔接受了当时德国学者克罗伊采尔的“神话象征学”理论,认为神话不能只从故事的字面去看,而应从象征性上去看。
神话是想象的产物,但不是任性的产物,虽说在这里任性也有其一定的地位。但神话的主要内容是想象化的理性的作品,这种理性以本质作为对象,但除了凭藉感性的表象方式外,尚没有别的机能去把握它;因此神灵便被想象成人的形状。神话可以为了艺术、诗歌等而被研究。但思维的精神必须寻求那潜伏在神话里面的实质内容、思想、哲学原则。……按照黑格尔著名的艺术发展三阶段模式(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神话亦大致区分为象征型神话和古典型神话,(浪漫型艺术中神话已消失了)。象征型神话以东方各国的神话为代表,其特征是意义和形象、内容和形式尚未达到完全的渗透和统一;古典型神话主要出现在古希腊,代表着“东方精神”转入“西方精神”的过渡。希腊新神族已不再是表达其他自然事物的象征,他们“表现出他们自己的真相”,每一个神都是一个特殊的个性,在他们那里,意义的灵魂和躯体形象已经达到完全的统一,理念的内容和表现形式二者水乳交融为一体了。
就总体而言,黑格尔对神话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的估价远不如谢林那样突出,但他的哲学影响却远非谢林所及。黑格尔同谢林一起,分别代表了浪漫主义时代德国神话观的两极,他们的宏观神话理论构成了从维柯到现代思想之间的桥梁。
伯顿·费尔德曼和罗伯特·理查逊在《现代神话学的兴起》一书中认为,自1680-1860年约两世纪间,西方神话学从希腊罗马神话的狭隘范围内扩展开来,世界神话视野的获得促使学者们转而思考创造神话的人类心理,寻求普遍的神话规则。“由于神话被越来越多地看成一种思维或想象的方式,而不再仅仅是一些有关古代故事的知识,神话在英国、德国、法国、美国和其他国家被浪漫主义作家们急切地加以抬高。至19世纪中叶,在文学、宗教、语言研究和历史研究中,浪漫主义神话概念获得了引人注目的胜利。”毫无疑问,在将神话提升为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的历史进程中,维柯、谢林和黑格尔分别作出了重要贡献。
20世纪是神话学大发展的世纪。人类学家们从世界各地现存的原始民族中收集到大量活的神话材料,并且能实地考察神话在原始文化中的地位和功用,这就大大超越了前辈学者的眼界,在有限的古典文献方法和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之外另辞了一条研究神话的广阔途径。“人类学家不必限于不完整的文化遗痕、片断的简板、尘封的文字,或破碑残碣。他用不着用连篇累牍的但同时是猜想的疏证来填平很大的罅隙。人类学家有神话制作人在肘腋之下,他不但可以记下当地存在的说法——各种说法,而彼此参证,使无疑点;他也有一群当代的注疏家,可以听取他们的批评;更在一切之上,他有神话所自产生的生活完全摆在眼前。”新的研究途径提供了新的透视力,使神话同原始思维之间关系问题的重新提出成为可能。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分别代表着这一方面的新成就。不过,下面要特别提及的却是另一个为神话学史所不大注意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
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同黑格尔一样,并不是从职业神话学家的立场去研究神话,而是把神话放在人类精神史的宏观背景中加以考察。卡西尔作为新康德主义的代表,从先验认识论立场出发,建立了一个系统的象征形式哲学。他强调客体在主体经验中的形式,而背弃传统哲学中旨在探求“实在”的本体论研究方向,主张对人类认识和把握客观事物的媒介进行研究。这种在洛克那里叫做“符号学”的媒介形式研究被卡西尔称为象征形式研究。在他看来,人是象征性动物,人类文化世界的大厦完全是用象征的砖石建成的。语言、神话、艺术、科学等都是这种象征的砖石。卡西尔把在黑格尔那里只被当做初级符号形成的“象征”概念扩大到人类所有的符号形式,把抽象的概念语言仅视为象征表现的高级形式。黑格尔虽然承认了神话的理性内容,但却因为这种内容没有“明白表示出来”,而将神话排斥在哲学研究之外,不承认神话是思维(狭义)的产物。卡西尔则将狭义的思维扩展为广义的思维,提出“神话思维”(Mythical Thought)这个概念,并用来命名他的《象征形式哲学》的第二卷,将神话作为人类最早的象征符号形式之一,放在自己新的文化哲学或哲学人类学体系中的重要位置上。卡西尔十分推崇康德的认识理论,同时认为康德理论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语言问题。康德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哲学、道德哲学和艺术哲学,但却没能提供一种语言哲学。只有借助于作为人类思想主要工具的语言我们才能完成对象化世界的建构。要了解我们语言的特性就必须了解神话思维的特性,因为语言的起源和早期发展是同神话思维密不可分的,既使在远离神话时代以后的近代语言中,仍然渗透着它所脱胎而来的神话思维的影响,如诗和隐喻。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指出,艺术和审美是人类意识冲出神话的形象性世界,达到逻辑思维概念阶段以后,语言所固有的神话——隐喻的功能的一种再现。换句话说,人类的抽象概念思维和形象艺术思维都植根于远古的神话思维,前者是对神话思维的超越,后者是对神话思维的保留,二者对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重新建构同样不可或缺,对文化的构成同样重要:
我们必须承认,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所有智能活动的基础,是他的主要向导;为他展示一个通向新的概念对象世界的新途径。但是我们能否说这是唯一的途径呢?难道没有语言人就会迷失在黑暗之中,他的情感、思想、直觉就会隐蔽在朦胧和神秘之中吗?要做这样的判断我们不应忘记在语言的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具有其自身的意义和结构的人的世界。那便是与言语的、语词符号的宇宙相对的另一个象征的宇宙——艺术的宇宙,音乐和诗歌,绘画、雕塑和建筑的宇宙。
卡西尔关于神话思维的论述是迄今为止就此一课题所发表的众多观念之中最有深度,也是影响最广的一家之言。由于他的美国后继者苏珊·朗格的大力提倡和发挥,卡西尔的著述在哲学、美学、人类学、文学批评等不同领域均引起重要反响。就神话学本身而言,卡西尔的贡献也是开创性的。他以哲学家高瞻远瞩的气度来面对神话问题,使之上升为“思维——语言——认识”的哲学高度,并从文化史的宏观进程中确认神话思维的特殊地位,结合科学、逻辑、语言等具体对象探讨了神话思维的一般规律。他的这些努力使被西方哲学忽略了二千多年的神话终于在20世纪重新获得了应有的重视和巨大的潜力。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已经可以心领神会地附和保尔·拉法格的如下见解了:
神话既不是骗子的谎话,也不是无谓的幻想的产物,它们不如说是人类思维的朴素的和自发的形式之一。只有当我们猜中了这些神话对原始人和它们在许多世纪以来丧失掉了的那种意义的时候,我们才能理解人类的童年。基于这种对神话的新认识,西方对哲学起源的研究已经充分考虑到与神话思维时代的不可分割之联系。20世纪问世的两部研究著作的标题就很能说明哲学家们眼光的转向。
一部是由亨利·法兰克福等四人合著的《哲学以前》(Be——fore Philosophy),副标题为《对于派生出后世宗教与哲学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原始神话、信仰和观念的研》。这部影响甚广的著作于1946年由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初版时名为《古代人的理智探险》。从其所研究的神话对象来看,目的并不在于神话本身,而在于追溯哲学的史前史线索。所以再版后改为现名,在正标题中突出了这种研究旨趣。
另一部为保尔·拉定所著《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Primi——tive Man As Philosopher),初版于1927年。由著名哲学家杜威所撰写的该书前言第一句就称“拉定博士的著作开辟了一个几乎全新的领域”。作者广泛运用了人类学家关于原始社会的大量调查材料,经过以下几个方面的归纳分析——原始的生命观、世界观、人类观、命运、性别、是非、现实、自我与人格、纯粹思辨、观念的系统化、神性、一神倾向等——试图在文明人的高等思维与野蛮人的原始思维之间描述出一条清晰可见的纽带。
就这样,哲学的研究冲破了划地为牢的传统局限而伸向了远古乃至史前。从神话到哲学成为一条极为诱人的研究路线。值得一提的还有直接师承卡西尔的美国哲学家威尔赖特,他的《隐喻与现实》是自维柯以来从神话思维角度探讨比喻问题的最引人注目的一部书。本书关于老子的比喻推理的研究便受益于这部书的启发。也正因此,我们把对于《老子》的人类学解读看做是一种“前哲学”或“原哲学”的研究。
三、从神话思维看老子的类比推理
笔者之一在《符号:语言与艺术》一书中,曾从发生学角度探讨神话思维的起源和发展,提出了如下论点:
神话思维是一种象征思维,它所遵循的基本逻辑规则是类比。
从历史的和个体发生的两种角度来看,类比能力都是人类最早发展起来的一种能力,它在神话思维活动中发挥着逻辑中枢的作用。幻想和想像正是由于有了这一逻辑中枢的控制和调节,才不至于沦为随心所欲的妄想。神话思维在解释世界时,通过类比建立起本体(被解释的现象)与象征体(用做解释的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构成神话的内在结构。类比解释是一种意指性活动,它为无意义的事物赋予意义,根据有限的经验重新组织世界,为无限的现象找出原因,提供证明。
神话思维的类比与科学思维的类比不同,前者往往只着眼于事物表面的相似性,根据非本质的外在特征建立类比和归纳分类;后者则必须根据反映事物本质属性的相似特征,而且还要依据被类比现象中相似属性的数量。神话类比具有绝对化的武断性质,无须经过任何实际验证,科学类比的结论是或然性的,真实与否仍有待于实践验证。
当我们从神话思维的角度重读《老子》一书时,首先看到的便是那种与神话逻辑十分相近的类比推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