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马瑞芳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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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向杲化虎好壮士

画外音:

我们是否都还记得孔子的那句名言,苛政猛于虎,他说的是一户人家为了躲避沉重的苛捐杂碎,竟然冒死到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生活。孔子由此而感慨,苛政比老虎更加凶猛。那么,到了蒲松龄的笔下,他却把一位善良的男子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老虎,对于人们来说,老虎是百兽之王,食肉动物,蒲松龄让他变成老虎,是让他来欺压百姓呢?还是想揭示别的什么呢?

马瑞芳:

大家好,美国媒体前不久报道了一个消息,密歇根州有一位印第安裔的男士,丹尼斯·阿夫纳,他今年47岁,他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只老虎,在25年内,接受了上千次整容手术。现在,他有硕大的额头,有隆起的面颊,满口锋利的虎牙,嘴唇一直拉开到耳朵下面,嘴唇上有18个金属钉,上面塞着常常的虎须,全身被虎皮刺青所覆盖。这位男士说,他这种惊人的面貌,其实只是让身体听从心灵和信仰的召唤。看来,这位美国人有一颗老虎的心灵,有着老虎的信仰。可是,25年,上千次手术,费这么大的事儿,这位老兄真的变成老虎了吗?我看未必。

而在300年前,在咱们中国小说家蒲松龄的笔下,人变成大老虎,哪需要这样费事儿、这样费钱,眨眼之间,一个大男人就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做人的时候想做而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变成老虎做成了。聊斋变成老虎的这个人物叫向杲,他为什么要变成老虎?他怎么样变成了老虎?他变成老虎后做了些什么?他变成老虎又意味着什么?他变成老虎还能不能再变回来?怎么样变回来?而人变老虎,它有什么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吗?

画外音:

我们读聊斋除了欣赏里面光怪陆离的神鬼狐妖,最快意的就是里面的恩怨情仇。蒲松龄在向杲化虎中对社会现象的庙会,对人物性格的刻划,对故事的叙述都用意颇深。它充分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在向杲这部小说中,向杲本是一位闪亮的黎民百姓,那么蒲松龄为什么要把这位壮士变成吃人的猛虎呢?

马瑞芳:

我们先看看向杲为什么要变成老虎。向杲是山西太原人,他有个堂兄叫向晟,向晟跟一个叫“波斯”的妓女相好,两个人割臂洒血发誓要结为夫妻。但是有一个有钱有实的恶霸公子庄某,他也喜欢这个波斯,他一直想纳波斯为妾。但是,波斯希望和向晟做正头夫妻,她就恳求自己的养母,您既然同意我从良干脆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叫我跟向晟一夫一妻地去过日子吧。她的养母同意了,向晟就变卖了家产,把波斯赎回了家。庄公子就恼了,你这不是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吗?他就怀恨在心。庄公子在路上遇到了向晟,破口大骂,向晟当然不服气,就反唇相讥。庄公子就唆使自己的家人打他,拿了短棍,把向晟狠狠地打了一顿,一看,已经快打死了。庄公子就领着自己的家人一哄而散,跑了。向杲听说哥哥挨打,赶快跑过去,到那儿,哥哥已经死了。向杲就写状纸到太原郡去告状。他去告状,庄公子就去行贿,官府不管,冤情石沉大海。向杲一肚子气,但是,没办法,没处空虚啊?他就想,既然杀兄之仇官府你不能给我解决,我自己解决。买了一把锋利地尖刀,经常埋伏在庄公子走过的一段草地。他就想,我拦路杀了他算了。久而久之,庄公子就知道,向杲要刺杀他。再出门的时候,戒备森严,还专门请了一个保镖,叫焦桐,这个焦桐是个神箭手,百发百中。

这样一来,向杲就没有办法刺杀庄公子,但是他不甘心,他仍然每天到庄公子经过的那个草丛那个地方埋伏着,看看有没有时机下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湛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起,冰雹继至,身忽忽然同样不能复觉。”有一天,他正在那儿埋伏着,突然,来了一场暴雨,浑身上下湿透了,冻的打哆嗦。接着狂风大作,下起冰雹,狂风吹得、冰雹打得,向杲自己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向杲在人世间受尽了窝囊气,要给哥哥报仇,能不能官了?官府受贿,不行,能不能私了?庄公子有人保护,也不成。所以不管是官了还是私了,都办不到。

向杲处于如此悲惨的境地想复仇,必须找新的出路。走投无路了,又想报仇,就很像军事上“置于死地而后生”。而天才作家的笔下变成老虎,就成了他惟一的选择。

郭沫若在蒲松龄故居曾经写过一幅非常著名的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股三分。”向杲正是刺贪刺虐的代表作。拿老虎和人的关系做文章,讽刺黑暗社会,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

在《礼记·檀弓》里面,记载过一家两代男人都给老虎吃了,但是他们不肯搬家,为什么?这个地方苛捐杂税少,而要搬去的那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所以孔夫子因此感叹,“苛政猛于虎”,这是苛政的政令、赋税比老虎还要凶猛可怕。

唐代作家柳宗元有个名作叫《捕蛇者说》,写的是类似的情况。一家几代人都因为捕蛇被毒蛇害死了,但是也不愿意离开。为什么?这个地方税比较少,而比较太平的地方,税就特别多。

蒲松龄在他的《聊斋志异》当中创造过一个著名的论点,叫“官虎吏狼”,封建官场的官像猛虎,吏像饿狼,吃人吃的白骨如山。向杲写的是良民没有活路,要想得到公正,要想报仇,不得不变成老虎。所以蒲松龄自己在《异史氏曰》当中,自己干脆说明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小说,他说“然天下之指人发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天下那些黑暗的,令人发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惜,满腹怨恨的老百姓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人,恨不能让他们都暂时变一变老虎。所以我们说,人变老虎是奇异的、是想象的、是偶然性的,但是,它又是无辜的良民向黑暗势力,向螭鬽魍魉斗争的绝妙手段。

画外音:

在蒲松龄生活的那个年代,贪官污吏横行,土豪劣绅欺压百姓,满腹怨恨的百姓有怨无处诉,有仇无法报,他们恨不能暂时变成猛虎吃掉那些黑恶势力。在蒲松龄看来,老虎既是兽中之王,也是正义的化身,他把大自然的兽中之王变成了惩恶扬善的理想载体,以此来实现善良的百姓想实现却未能实现的理想。既然苛政猛于虎,人就可以变成老虎,以暴还暴。那么,蒲松龄是怎样把一位血气方刚的男子变成一只虎啸山林的猛虎呢?

马瑞芳:

我们再看看向杲怎么样变成老虎的?向杲他所埋伏的那个山路上边有一个山神庙,向杲被暴风、暴雨、冰雹折磨的筋疲力尽,冻的直打哆嗦,他硬撑着爬起来,就往那个山神庙过了去。等他进了庙发现,有个熟人在里面,什么人呢?一位道士。在蒲松龄的笔下,经常出现这种表面上普普通通、云游四方,破衣烂衫,乞讨为生的道士,实际上,这些人常常是仙风道骨,法力无穷,总是帮助受苦受难的凡人,解决凡人没法解决的难题。

向杲遇到的这个道士也是这样一个人,这个道士平时在村里面讨饭,向杲经常关照他,给他饭吃。道士跟向杲很熟,他也知道向杲想报仇而不能报。现在,向杲进门,道士看到向杲衣服全湿透了,就拿了一个布袍,他说把这件换上吧。向杲就接过了这个普通的布袍,就披到身上。然后,非常奇怪的事儿发生了,“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向杲接过道士的布袍,马上披到身上,他觉得很冷,冻的打哆嗦,他就情不自禁的像狗一样的蹲到地上。再低头一看,自己的全身长出了虎毛,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老虎。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向杲还没回过神来呢,这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发生了,他想找道士问问,这怎么回事啊?但是道士不见了。向杲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是又惊又恨,又惊奇,又愤恨,他可能在想,我怎么就变成了一只老虎呢?我从此就得做虎啸山林的猛兽了?我的人生难道就这样结束了?我还有很多人的大事儿,特别是给哥哥报仇我还没有完成呢。但是,他转而一想,我既然变成了一只老虎,如果我得到庄公子我吃了他,那也不错啊。所以向杲化虎,心情先是“惊恨”,又惊奇,又愤恨。接着就来了一段人虎交替地非常细致地描写,写得非常有趣。向杲变老虎,我们说这个事儿荒诞极了,人怎么能变成老虎呢?那位美国男士费那么多劲儿,他仍然还没有变成老虎吧?而蒲松龄笔下的人眨眼之间就变了,但是蒲松龄写的好像确有此事。因为向杲的心情,他的行为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细腻,就好像真是人变了老虎。道士送袍给向杲,因为你的衣服湿了,结果袍子披到身上,实际上接过来的不是布袍,而是老虎皮。

这个时候,向杲已经经历了从人到虎的变化,所以他下一个动作就是“忍冻蹲若犬”,像狗一样蹲到了地上,这已经不是人的动作了,是动物的动作,是老虎的动作。

蒲松龄写的向杲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他已经有了老虎的外形,但是他又不是一个纯粹的老虎,因为他完成是按照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一心要报仇的人在那儿进行复杂而周密地思考。所以这个时候的向杲,我们说这个是写得非常别致的,非常特殊的“虎而人”,既是老虎又是人,老虎的外形,壮士的内心。

接着蒲松龄又写,已经变成老虎的向杲他在做什么呢?已经变成老虎的向杲,“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鸟鸢,时时逻守之。”这个变成老虎的向杲就下山到刚才人形的向杲埋伏的地方,发现人的向杲已经变成了一个尸体。老虎就醒悟到,哦,我现在是个老虎,我的前身已经死了。但是,这是我的尸体,我就不能叫老鹰,不能叫乌鸦把它吃掉,我得来看守着它。一个大老虎细心地去看一个人的尸体,保护它,他认为是在保护自己的前身。这样的描写我们说也是太有意思了。其实,不管是这个躺在草丛里面的人形向杲,还是变成老虎的这个虎形的向杲,这是一回事儿,这是壮士向杲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这是两种互相补充、互相接力的存在形式。虎形的向杲看到人形的向杲的尸体,其实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暂时失去灵魂的躯壳,他的灵魂哪儿去了呢?这个一心想复仇的灵魂,附着到老虎身上。而这个老虎,又怕人形的尸体被乌鸦吃了,被老鹰吃了,他就来看守着。大家想想,实际上,这就是灵魂看守着躯壳。我们把这种描写叫做“灵肉分离”。

我们可以看一下,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当中,有哪一位作家能够把灵魂和肉体的分离,把人异化为动物,把又是人又是物,又是物又是人写得如此地巧妙,如此地有哲理,又如此地有层次,我看只有蒲松龄。

其实人异化为动物并不是中国文学所独有的,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写一个推销员萨姆莎一觉醒来,突然非常惊慌的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甲虫,长着像坚甲一样的背,很大很大的肚子。但是这个甲虫仍然有人的意识,它也更加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隔阂。著名的拉美作家马尔克斯,他的《拜年孤独》,结尾写乌苏拉和侄子小巴比洛尼亚纵欲,结果就生下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长着猪尾巴。所以,在比较文学的研究当中,把聊斋拿过来和这些著名的欧美文学、拉美文学就人的变形、人的异化进行对比研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

画外音:

蒲松龄在向杲故事当中描写的这段灵肉分离,是文学史上点石成金的创举,作为向杲来说,已经变成老虎的他,仍然向往着恢复人形。蒲松龄在这里把老虎做了人性化的描写,充分体现了蒲松龄同情被压迫、被欺辱的劳动人民。那么,变成老虎的向杲是怎样完成他的复仇计划的呢?复仇之后,他还能够恢复人的原形吗?

马瑞芳:

变成老虎的向杲,又到那个庄公子经常经过的草丛去蹲守,蹲守了一天,庄公子恰好经过这里,庄公子跟他的保镖对这段路非常警惕。但是今天,庄公子和他保镖一看,使得庄公子总是心惊肉跳的那个一心复仇的壮士向杲忽然就不见了。威胁到庄公子生命安全的刺客不见了,但是,庄公子和他的保镖做梦也没想到,在那个草丛里面却有一个不是向杲的向杲在那儿蹲守,一个比向杲更可怕的角色在那儿蹲守。一个比向杲更有杀伤力、也更难提防的角色在那儿蹲守,一只兽中之王在蹲守。当庄公子和他的保镖放心大胆的走过这段草丛的时候,一只斑斓猛虎突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把庄公子从马上扑了下来,咔嚓一声,咬掉了他的脑袋,吞到肚子里。这一切迅雷不及掩耳的发生了,庄公子的保镖神箭手焦桐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返马回身射出一箭,正好射中了老虎的肚子。老虎跌倒在地,死了。这只可爱的老虎完成了壮士向杲一直想完成却完不成的报仇重责,悲壮的死了。也可以说,合情合理的死了。而从小说构思的角度来说,这个老虎不失时机地死了。老虎一死,壮士向杲的灵魂立即就从老虎的躯体票出、升腾,飘飘浮浮,飘飘摇摇就往壮士向杲的躯体游动,然后进入壮士向杲的躯体。被杀的老虎和本来躺在草丛里面的向杲这是近在咫尺的,灵魂一回来,壮士向杲眼睛慢慢地睁开,恍恍惚惚的醒来,似乎他就是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把仇人给吃了。但是这又不是一个梦,这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不仅庄公子真死了,而且人变成老虎,使得向杲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异。他虽然醒了,但是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老虎的阶段。他作为人醒了之后,他不能像人一样地活动,身子不能动,得在草丛里面躺了一天一夜,他才慢慢地学会像人一样地走。然后,疲惫不堪地回了家。

所以我们说蒲松龄写的向杲从老虎恢复人形写得特别的精彩、别致,又写得合情合理。主人被老虎咬死了,保镖肯定要射,保镖不射,老虎不死,老虎不死,向杲不生,向杲回了家,家里的人因为向杲好几个晚上不在家了,大家正在替他担心,正在害怕,正在猜疑,这向杲到底哪儿去了?一看他回来都高兴地过来慰问。向杲呆头呆脑,不会说话,躺到床上。大家想,老虎怎么能说人话啊?他这个时候还存在老虎的意识状态呢。过了一会而,家里的人听说庄公子死了,老虎咬死了,大家兴高采烈,争先恐后跑来告诉向杲。向杲这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说那个老虎就是我。然后他就跟家人一一地叙述我是怎么样变成的老虎,我怎么样把他给吃了。这下子,向杲变成老虎吃掉庄公子的事儿到处传扬。庄公子有个儿子啊,他爹给老虎吃了,他本来就非常的心疼,但是老虎吃了你没办法,现在一听说原来是向杲变成老虎吃了他父亲,他非常痛恨,就到官府去告状。说我爹被向杲变成老虎吃了,希望官府处理。官府就说,哪有人变老虎的事儿?这不是太离谱了,太离奇了,太荒诞了,太没有根据了这不是瞎告吗?对庄公子的儿子不加理睬。这样一来,向杲如愿以偿,既给哥哥报了仇,还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人变老虎,是古代小说的传统写法,而向杲写得如此的好,是蒲松龄用他的天才进行了推陈出新。人变成老虎,成了对付黑暗社会的法宝。蒲松龄自己非常得意,他在篇末这样说,他说“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之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何神矣!”壮士实现复仇的愿望,必定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这是千古之间大家都替壮士感到遗憾而感到哀悼的事情。向杲变成老虎报了仇之后,却借着保镖杀死老虎,自己获得了重生,仙人的道术是多么的神奇。

聊斋有一位点评家叫但明伦,他也认为,这个人变成老虎好写,怎么样恢复人形就更难写,而蒲松龄写人变成老虎写得好,老虎复活为人写得更好。他说,“人能虎咽仇人之首,千古快事;死而生借仇人之矢,千古奇情。”就是变成老虎,把仇人吃了,这是千古快事,而从老虎复活为人,借了仇人的弓箭,获得重生,这是千古奇情。

画外音:

人变老虎是蒲松龄奇特的想象,又是刺贪刺虐的绝妙艺术手段,在蒲松龄看来,由于当时社会的黑暗,壮士职业化为猛虎才能实现他的复仇愿望,蒲松龄就是这样借助自己手中的笔墨刺贪刺虐,巧妙地抒写了民族灾难。所以,向杲化虎既是刺贪刺虐的名篇,也是中国小说史上人虎换位最成功的作品,人化虎是古代小说的传统写法,在《聊斋志异》500多篇文章中,像这样曲曲折折的人异化为物的故事竟有40多篇。这种人变成老虎的构思,是蒲松龄的发明创造吗?

马瑞芳:

不是。人化虎,是咱们中国小说的一个传统题材,而蒲松龄他把它发展到顶峰,他把它写到了最好,所谓写到极至。蒲松龄他是个穷秀才,他又是一个学者型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的是取自于前人的作品。聊斋将近500篇,真正的短篇小说,就是我们说有曲曲折折的故事,有生动形象的人物,这是真正的短篇小说,大概有200篇。而这200篇当中,竟然有将近100篇是改写前人的作品。也就是说,蒲松龄真正的短篇小说竟然有一半是能够从前人的作品找到“本事”,找到原型的。这个数目相当地大,也相当值得探讨。鲁迅先生就曾经说,“《聊斋志异》亦颇有从唐传奇转化而出者。”意思就是,《聊斋志异》里面有一些篇章是从唐传奇转化出来的。大家就要觉得奇怪了,你是一个作家,你自己不创造,你去改写前人的作品,这还叫“本事”吗?我们说这就是最大的本事。这就是要用旧瓶装新酒,就是要写出新意,要写出水平。蒲松龄改写前人的作品,我们说有两个绝招:

第一个绝招,是把前人的作品点铁成金,这叫出新。

第二个绝招,就是对前人的作品另辟蹊径,写出别样的风情,这叫求异。

一个是出新,一个是求异。旧瓶装了新酒,写出新意。人变老虎,中国古代早就有,向杲就是从唐传奇《续玄怪录》里面的张逢学来的。张逢是写有一个叫张逢的人,他有一天偶然经过一段绿草地,他往上面一躺,他就变成了一只老虎,变成老虎以后,他不愿意吃猪、吃狗、吃牛、羊,他认为太脏了,他就把一个叫郑纠的人给吃了。这个郑纠是个官儿,是个福州录事。然后,张逢恢复了人形以后就跟别人说,我曾经变成一个老虎我把谁谁谁给吃了,正在那儿说着,在场的有一个人恰好是郑纠的儿子,听到,拿出一把刀来就要把张逢给杀了,大家就劝,说这个人人变成老虎吃人这不可能的,即使变了也不是故意的,还是算了吧,最后就不了了之。蒲松龄写的这个向杲变成老虎,和张逢变成老虎情节几乎是相同的,都是变成老虎去吃人。但是我们说他是推陈出新的。蒲松龄把一个简单的、怪异的故事变成了不仅是《聊斋志异》,也是中国古典小说当中思想性很强、艺术性很高的作品,被称为经典型的作品。

现在知道向杲化虎的读者很多,但是知道张逢化虎的恐怕就不多了。而张逢化虎恰好是向杲化虎的原型。张逢化虎是很奇特的,又是偶然的,张逢他有没有遇到必须变成老虎的情势?没有,没有人强迫你必须变成老虎。张逢如果踏步到那个绿草地,他就变不成老虎,所以他变成老虎是无目的的行为。而且,他吃的那个人郑纠,两个人有仇吗?没仇,仅仅是变成老虎的张逢不愿意吃猪、狗、牛、羊,而去吃人。所以这个人简直是个冤鬼。而向杲化虎,不是偶然,是必须的。他要报仇,不管是官了还是私了都没法办,只有变成老虎才能够把庄公子的脑袋咬下来。又因为变成老虎吃人,这个事儿是荒诞而没有根据的,所以虽然向杲明明白白地承认,那个老虎就是我,庄公子家的人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这样的复仇比拿一把刀去把仇人给杀了,高明得多了,你拿刀去杀人,杀人偿命啊,而变成老虎吃了人,既报仇雪恨,又保护了自己。

我们说,蒲松龄的天才那真是太杰出了,向杲变虎是道士给了个布袍,如果再去找那个道士,叫道士再把他变回来,那就显得这个作家太笨了。而蒲松龄写的是保镖射的,保镖把老虎给射杀,合情合理。主人被杀了,保镖肯定得射啊,老虎一死,向杲就活了。

所以我们说,向杲化虎比起唐传奇的张逢化虎高明得多了,作家的天才真是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光芒。

苏轼曾经说,成功的艺术家总是要“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要进行“神妙独创”,人化虎是古代小说的传统法度,而向杲是聊斋先生的神妙独创,向杲它是中国小说史上,也是世界文学史上人虎换位最成功的作品。而这个作品就是去于古籍的。

黑格尔曾经说过,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而蒲松龄的人化虎,就是取材于古籍,又进行了天才的想象。但是我们看,向杲化虎这个故事,我们觉得这个故事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刺贪刺虐的佳作,向杲化虎,这是一个美丽的寓言,作家写寓言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一句道德教训,而向杲化虎的道德教训就是蒲松龄说的这个,“天下之指人发者多矣,恨不令暂作虎!”社会太黑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恨不能都变成老虎,把恶势力吃了。

我很欣赏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在《文学家蒲松龄》当中说的一段话,他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我们通过向杲可以看出来,他说的的确不错。关于向杲我们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