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沛雄
作者介绍
何沛雄,香港大学一级荣誉学士、硕士,英国牛津大学文科哲学博士,台北中华学术院高级院士,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士,英国皇家亚洲学院院士,英国语文学院院士。历任香港政府中文课本委员会委员、孔教学院董事、学海书楼董事、大专教授联谊会顾问、香港教师会学术顾问。现任香港大学名誉教授。有著作《永州八记导读》、《赋话六种》、《读赋拾零》、《汉魏六朝赋家论略》、《四书嘉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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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称颂伯夷“不顾人之是非”、“信道笃而自知明”、“力行而不惑”、“能独非圣人”,而自己奋不顾流俗、笃道力行、敢独非宪宗迎佛骨,无异借古人以自况!
《韩昌黎文集》仅有“颂”文三篇:《伯夷颂》、《子产不毁乡校颂》、《河中府连理木颂》。《河中府连理木颂》是一篇没有多大意义的文章,内容不过借河中府发现连理树而极力歌颂河中尹浑□的功德。那时韩愈两次考进士落第,自长安经河中归宣城,作这篇颂文,恐怕借此引人注目而已。《子产不毁乡校颂》是一篇四言韵文(有数句是五言),内容根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的记载,称赞子产反对郑国大夫毁乡校。全文只有一百六十九字,直言陈说,毫无深意。
比较来说,《伯夷颂》是篇幅较长(全文三百二十余字)、组织严谨、辞句排宕、含意深远的作品,值得我们细读、欣赏。很可惜,旧日流行坊间的古文选本,像《古文评注》、《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古文析义》等书,都没有把它载录;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上海中华书局,1963年版)、王力《古代汉语》(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张起文《唐代散文选注》(香港中华书局,1977年版),也没有把它选注,而国内外一些大专学院,在讲授“历代散文”或“韩文选读”的一类课程时,总会研习这篇《伯夷颂》(按:香港中文大学把它列入高级程度“中国语言文学”科必考篇目之一),本人罔顾浅陋,把个人的一点学习心得写下来,希望读者予以批评和指正。
伯夷是商朝末年孤竹君(孤竹国的国君)墨胎初的长子,名允,字公信,死后谥曰夷,故称为伯夷。孤竹君死,依遗命立幼子叔齐为王,但叔齐不愿以幼居尊,把君位让给伯夷,而伯夷却以父命不可违,坚辞不就。结果二人都抛弃王位,相率离去,由国人立次子为王。这是历史上所说的“伯夷、叔齐让国”的故事。
二人闻说西伯姬昌(当时在西方的诸侯领袖,即后来的文王)施行仁政,养老尊贤,于是一起前往归附他。可惜,当他们到?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而他的儿子武王姬发用车载着父亲的神主牌,尊称为文王,起兵讨伐商纣。伯夷、叔齐见了,叩马(拉着缰绳,不许马儿走动)而谏,说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但武王没有听他们的劝谏。这是伯夷、叔齐“叩马而谏”的故事。
武王灭纣,建立周朝,得到各地诸侯的拥戴,但伯夷、叔齐却认为武王不义,自己在周朝做官是可耻的,甚至不肯吃周人所产的粟麦粮食,相偕隐居于首阳山,采薇(野菜的一种)而食。在饿得要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然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最后二人一起饿死于首阳山。这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故事。
二人的生平事迹,见于《韩诗外传》、《吕氏春秋》和《史记·伯夷传》。
韩愈《伯夷颂》是一篇称赞伯夷行谊的文章。韩愈所推重的,是他的“特立独行”,而这种“特立独行”,有“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的伟大。伯夷这般伟大,根据韩愈所说,主要是他能够做到以下两点。
第一,不顾人之是非——“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抢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兴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武王、周公率天下诸侯讨伐商纣,没有人非议;纣王庶兄微子启,携带祖庙祭器,投靠武王,世人称他贤良,只有伯夷认为他们的做法是“非”。所以韩愈说:“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
第二,信道笃而自知明——“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不顾他人之是非,是本于“义”去做(适于义)。这个“义”,就伯夷来说,非有所求而为,非为名利而为,其尽在己而已。因为其尽在己,就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立不移的信念。既然坚信自己的道,清楚自己的作为,那么,“叩马而谏”、“耻食周粟”、“饿死首阳”,不外是尽己之“义”而已。武王、周公,历代称为圣人,韩愈以伯夷竟能“独非圣人”,确是“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
《伯夷颂》篇幅虽短,但结构缜密,辞语精练,充分表现了韩愈的文章特色。它的写作技巧,有四点值得注意。
第一,使用层递法——从不顾人之是非,说到不顾一家、一国、一州、天下人之是非,再说到不顾天地万世之是非。一层递进一层,迫出伯叔的特立处。
第二,使用呼应法——开首以“士之特立独行”起,最后以伯夷有“特立独行”作结。篇首点出“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篇末则肯定“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前后呼应。
第三,使用正反对照——既说“举世非之”,又说“力行不惑”;“武王、周公,未尝闻有非之者”,而“伯夷、叔齐独以为不可”;“天下宗周”而“彼二子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今世之士,人誉之则以为有余,人沮之则以为不足,而伯夷则不理会别人的毁誉,特立独行。意义一正一反,对照成文。
第四,使用排比句法——如“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一连三个排句,气势不凡,笔力千钧。又如“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排句之后,推出“彼(伯夷)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转接极有力量。
又“独”字是整篇的文眼。有“独”行才能够不顾人之是非;伯夷能够“独”非圣人,能够“独”耻食周粟,遂能“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
由此看来,韩愈写这篇文章,是经过细心结构、刻意炼字的。
韩愈为什么极力称颂伯夷的特立独行呢?曾国藩以为退之用以自况(见《韩昌黎文集·伯夷颂》题注),这见解是不错的。韩愈个性耿介,是个“笃道君子”(《唐书》本传),一生有不少“特立独行”。
例如,唐代佛、道二教并盛。高祖特建老子庙;太宗推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称《老子》为《道德经》;玄宗亲注《道德经》,设立崇玄馆,使学士应贡举,叫做道举。太宗尊崇玄奘,使往天竺(印度)求佛法;高宗优礼僧人义净;玄宗时,印度僧人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先后来华,皆尊称为国师。由是佛、道之说,盛行于民间。韩愈作《原道》,力辟佛、道之非,认为“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必须“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韩愈上表极谏,以佛比于夷狄,力言迎佛骨之非,结果宪宗大怒,定以死罪,幸得裴度、崔群等朝臣相救,乃贬潮州刺史。
再如,唐代初年,承江左余风,骈文俪体,依然盛行。陈子昂诋斥时弊,仅止于诗,未及于文。到了开元、天宝年间,始有萧颖士、李华等人,崇尚古文,但都独善其身,没有鼓动时代潮流的勇气。那时韩愈以他的绝世才华,奋起挺出,不顾流俗,大声疾呼,抵排骈绮,提倡古文,终于确立了唐代古文运动。其实,他不仅要做一个文学运动的领袖,还要做一个卫道之士。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正是他的卓荦成就。
又如,当时的社会风气不“耻学于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韩愈《师说》),但韩愈不理会时俗潮流,大张旗鼓,以师自任。柳宗元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韩愈虽得狂名而不顾,正是“特立独行”的表现。
由此看来,韩愈称颂伯夷“不顾人之是非”、“信道笃而自知明”、“力行而不惑”、“能独非圣人”,而自己奋不顾流俗、笃道力行、敢独非宪宗迎佛骨,无异借古人以自况呢!
伯夷颂
韩愈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抢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馀;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世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3年第3期:韩愈《伯夷颂》试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