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到香港,正好是我这一生中第七十二个春天。
“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我,这当然是一个稀有的春天。这是我重新回到香港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我完全恢复自由的第一个春天。按照冰心老人的说法(不会记错吧),又是我生命重新开始的第三个春天。这个说法是:生命从七十开始,说得准确些,我想,应该是生命从七十岁重新开始。
如果说七十才是开始的话,那以前的六十九年算什么呢?
老话曾经有“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几十年前常听说这话,这些年几乎没有人说了。这是鼓励别人或者激励自己的话。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向前看”的话。死,是一个结束;生,是一个开始,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不可能这样断然割分的。
却总是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
但我的新,又多少是回复到旧,回到旧的世界,回到旧家,回到隔别十年了的旧识中,回到又陌生又熟悉的旧的记忆里……
我是除夕的前一天回到这个岛上的。首先迎接我,或者说我首先拥抱的,是春节。而我们都说“过年”。
开始在北京过春节的时候,总以为这“年”已经成为过去,被革命革掉了,谁知许多人口中还是“过年”如故,小孩子手中还是“兜利是”如故,也就是“向钱看”如故。
题外话:岂仅如故,简直是变本加利,几乎是处处向钱看,事事向钱看,人人向钱看——大人带头向钱看。这大人,不仅是相对于小孩的大人,更是相对于小民的大人。
不由得不使人又想起一句老话:“上下交征利。”不由得不使人想要颠倒一句老话,把“利见大人”颠倒为“大人见利”。
“见利”如果是歇后语,那后话就是“忘义”了。不说也罢。
还是说说春节。不说“春节”而说“过年”,这是大人们带头说的,是他们领导大家说“拜年”,去“拜年”。
他们又往往“避年”。不过,这“避年”是香港人说的。香港人的“避年”是出外旅游,避去过春节的种种繁文缛节,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去度一个春节的假期。大人们看似“避年”,其实是异地过年。这易地,往往是南下,江南、岭南以至海南,实际上是避寒。
说到南下,每年过了春节,总有数以十万计,数在百万上的民工,蜂拥而来,南下广东。今年也不例外。这和大人们的南下自然是大异其趣的。
南下之外,今年过年却有一个不声不响的北上。不声不响,或较小声响,这就是爆竹。
今年春节,广州过的就是一个无声的春节,不许放炮仗。
北京过的是一个较少声响的春节,限制放炮仗,也就是准备逐步走向无声的春节,从少放到最后不放。
这是一个北上,起自香港的北上。
从一九六八年起,香港就禁止放炮仗了。不仅春节是无声的,一年四季都不许放。二十五年了,真是记忆犹新。
我当然清楚地记得,一九六八年的春节是一个无声的春节,是一个“爆竹无声除旧岁”的春节。为此,我曾有过愤然的不满,不满这是一个失去热闹、没有味道的春节。
我当然同样清楚地记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禁令。是因为我们在这以前发动了左派口中的“反英抗暴”,一般人口中的“暴动”。在“抗暴”的“暴动”中,用爆竹的火药制造了真真假假的炸弹来“反英”。终于引起了港英当局的禁令。我们诅咒过这一禁令。
而现在,广州在向香港学了,北京也开始向香港学了。
而我,尽管十年离别了这无声,一回来,就习惯了,而不是不习惯;尽管在北京,曾经喜欢过那种千军万马奔腾而起的除夕午夜的爆竹声,喜欢而且激动,写了诗句来赞叹。
这一个无声的北上,使我想到了许多。
这一个有着象征意义的北上!
一九九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