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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黄永玉和沈从文夫人

四十多年前,我和黄永玉在这里的一家报馆是同事。我是新闻工作者,他是新闻机构里的美术工作者。我记得最牢的是两件事。一件是他在报馆里曾经和一位同事打过架,那是一位“老表”,后来去北京再来港成了“表叔”,这以前和这以后他们都是朋友,打架归打架,也不过就打那么一次。另一件是他住的地方,狗爬径,他还写过报纸的连载专栏《狗爬径传奇》,那地方后来正名为九华径,雅得很!

我现在才清楚知道,他小时候是学过武的,师傅就是第一个打败到中国来耀武扬威的俄国大力士的宋国福。不过好像那一次打架他也没有显出多少惊人的武功,可能是深藏不露。为什么不索性不打不还手呢?当然是少年气盛了,大家都是二十几岁。

他是湖南人。我只知道他在福建、江西流浪过,却不知道和我们崇敬的弘一法师打过交道,而且有过不敬。他十七岁那一年在泉州,到过弘一法师的庙里,上过树,摘过花,可能就是法师圆寂前写过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玉兰花枝。法师见了,就问他摘花干什么,他的回答是“高兴摘就摘”,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所尊敬的李叔同先生。不久法师也就圆寂了,还送了他一幅书法:“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我猜想,这墨宝他很可能没有保留,由于那时还不一定知道它是“宝”。尽管他已经知道“长亭外,古道边”的歌是法师作的,依然在法师面前“老子”长,“老子”短。十七岁的人还像个野孩子!

现在知道这事还是对他羡慕不已。我虽然藏有弘一法师的两副对联,都是他早年的书法,晚年那种炉火纯青的墨宝我只得两个字:“无上。”他的所得七倍于我,而且是法师圆寂前不久才写的,太可宝贵了。

黄永玉这人有时是有些别扭的。

他住在薄扶林道那一带,什么干德道尾、宝山道口。第一次去时还不知道这一尾一口(不是“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的一口一尾),兜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第二次去先也没找到,终于抖出了这一尾一口,马上就找到了,的士司机还埋怨,“你早说早就到了”。我其实早就说了,他当我“冇到”,终于抖出是重申,再说才听到。

一尾一口按说就是他住的那大厦,不会错。

进了屋子,在他的自作书画上看写有“山之半居”。旁人一定是“半山居”了,他却要来个“山之半”,和“八百伴”一样别扭,但也别开生面。

大厅大房,屋子相当大。大厅却挂着谭延闿一副对联:“喜无多屋宇,别有小江潭。”还说“小”,还说“无多”呢,你看!

“山之半”以上还有“山之半”。在“山之半”和山之颠的“之半”那里,有他的画室,大得像个室内运动场。里面挂着一张快要完成的大画,一张宣纸身宽六尺,身长丈六,他恐怕要站在凳子上来画了,要不,就得爬在地上画。大有大的乐处,当年他在北京的小小“罐斋”中,也是只能挂起纸来画的。“罐”中的挂和“场”上的挂,自然是大不相同。

不但画家大乐,看画人也大乐。

这是画的《楚辞》中的山鬼。记得那个范曾也画过,古之山鬼成了今之妖姬,一派妖媚。这个山鬼虽然也是裸体雪肩,却很神气,就像“场”和“罐”,不能比。

另一边墙上还挂了一幅大字,也几乎占了一面墙壁,好像要和这幅大画斗大似的。写字的人也姓黄,名苗子。字写的是一首七律,作诗的人就像前面提到的写对联的书法家,也姓谭,名嗣同,名气又大多了。

姓谭和姓谭的,姓黄和姓黄的,山之半和山之半,大和大:别扭不别扭?

还没欣赏到画展,先就从一张请贴上有了欣赏了。

黑底金字,不同一般。“请来欣赏我的新作。/照老习惯,不搞剪彩和演讲,以免影响细致。/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是“黄永玉、美术展一九九三”的请贴。

这立刻使人记起,新出版的《永玉五记》中最后一页上的句子:“展览会请名人剪彩,有如吞下一枚点燃的焰火。”

吞火的滋味是怎样的?你我都没有欣赏的经验。只能用一句老话,“凭想象得之”;除非你精于魔术,我们是看过这样的吞火者的。想象中的吞火滋味和吞火姿态一样,很怪。

倒过来,如果是名人请求剪彩又如何?那一定更怪。

总之,我能接受这吞火的怪句子。

我不怎么能接受“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一句。

我记得的只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完全能接受,尽管事实上有的时候,有的地方完全做不到,或者不完全做的到,而多半是完全做不到,这就使得人间如吞火。

我还想增加一些:如“肤色面前,人人平等”;“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些都很理想,一如真理和法律;做不做得到,也一如真理和法律。我想增加,自然能接受。

但我不能接受“艺术面前,人人平等”。你想想,你能和发这张帖子的黄永玉一样平等么?在艺术面前,你本来有这权利,争取平等,但是你能么?这等于说“智商面前,人人平等”。

人间有许多事情是应该也可以平等的,有些却不能。一些参差总是存在的,而且不能说他不合理,艺术上从来就有参差。

至于说在艺术欣赏面前,人人平等,不要来打扰我,这当然是另一回事。

在黄永玉美术展的开幕酒会上,先是那许多花——花篮的花使我惊异。回家看请帖,才知道原因。请帖上只是说“不搞剪彩和演讲”,并没有说“敬辞花篮”,是我大意失礼了。

当我慢慢欣赏那些油画和雕塑,还没有欣赏到国画时,忽然眼前一亮,给了我一阵惊喜,那不是张兆和先生,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先生么?已经听说她要来,没有想到她已来,而且已经来到这花和画云集之地了。

按照北京人的习惯,是应该叫“师母”的,我连这也忘了,就只是赶着上前问候。又是失礼了。

老人家精神很好。风度也很好。她当年是有名的美人,现在也还是使人想到花,黄永玉笔下楚泽的兰芷,或者他早年流浪过的地方福建的水仙。取一个“清”字,这该不会亵渎老人,又是失礼吧?

我谢谢她在北京时送我的《湘行集》,也向她表示我虽拖延却仍是匆匆离京,没有向她辞行的失礼。

我告诉她,以《湘行集》为首的一套二十本的《沈从文别集》已经到了香港,只得五十套,不够卖呢,还未正式上市就没有了。她告诉我,北京也是很难买,买不到。

“沈从文当年远别新婚妻子,返乡途中写出大量家信,画了许多速写,靠这些素材创作出散记。幸存至今的部分信和书,编成《湘行书简》,首次与《湘行散记》合集献给读者。”就是这一袖珍本的《湘行记》,《别集》的第一本书。

《别集》的特色是:在已出版的集子上,加上没有刊行过的文字和图画。岂不更好?这一集的《湘行记》的插画全出于沈从文之手,有几个人以前见过他的画呢?更是好极了。

二十册书每一册的封面速写都是黄永玉的手笔。看完黄永玉的展览回家,再一册一册细看这些封面画,就又有一番情趣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张兆和师母只是作了香港十日游,就回北京了。原以为有机会再去看她,谈得多些的。

她此来当然是为看黄永玉的美术展。她的十日游就是为了旅行社办的十日游的方便。

尽管匆匆,对于这里认识她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意外的欢喜。对于不认识而仰慕她的人来说,也一样。

可惜错过了美术展的开幕日。如果事先透露了她老人家会在场,那一定更加要挤得水泄不通。

她不仅是名作家的夫人,本身也是作家,又是编辑,她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过编辑。

新到的《沈从文别集》就是在她的主持之下出而问世的。这包括《湘行集》到《抽象的抒情》二十种书的别集,总序的作者就是她。编选者之一沈虎雏是她儿子。封面的题字人是她妹妹张充和。封面速写是她的表侄黄永玉——一门都是文艺!

书是去年出的。有趣的是:沈夫人送我的一册《湘行集》,“沈从文别集”这五个字是绿底白字。而新到的却只是黑的黑体字,位置也不对。绿字本写明“一九九二年五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而黑字本是“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字数、印张、印数、定价全不对。书都是岳麓书社出的,不知什么道理。

二十种中也包括《记丁玲》。这本书绝版近六十年(海外的翻印、盗印不算),现在增补了部份被删的文字,是最完备的一个本子。它的重新面世,是许多人翘首企待的。

第一本的《湘行集》前半是全新的《湘行书简》,后半是《湘行散记》。书简三十七,除了三封是张兆和致沈从文,其余全是沈从文写给三三的,三三是张兆和的媛称。她在四姐妹中,是三姑娘,说书简全新,那是指公开发表,它们写在一九三四,可以提前一年,做花甲大寿了,像黄永玉提前一年庆七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