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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萧铜的不幸

朋友萧铜前几天遭遇不幸,住处有了一场火灾,他和太太杨明都受了伤,他的伤势更重。希望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那天早上看报,好几份报纸都有这一火灾的报道。由于报道中说失火之家是六十六岁的“老稿匠”,我就没有注意。由于我认识他多年,只是近年他才给我显得衰老的印象。六十年代之初他从台湾来香港,还是一名“小生”。我知道,他在台湾得过青年小说家奖。

朋友来电话,谈到他的不幸,才恍然“老稿匠”就是指他,重新看报上的新闻,有的报上就称他为作家了。他的名字被叫做沈健中,想来是警方提供的。所谓“老稿匠”,显然也是出于警方之赐。

他其实不姓沈而姓生,不叫健中,而是鉴忠。据说是年羹尧的后人,避祸改姓生的,我没听他说过。

姓生的很少,有名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故事,那是五世纪南北朝时代高僧竺道生。真正姓生的也有,《万姓统谱》上说,“阴治生之后,以名为氏。明湖广襄阳府有生氏”。

萧铜却不是湖北人。他的原籍好像是镇江,至今还有家人在镇江住。他是在北京长大的。说的是地道的京片子,爱的是京戏。他从台湾到香港来,一个原因就是在香港可以看到大陆来的京戏和别的地方戏,他近来每去北京,住的都是护国寺人民剧院的招待所。

他近年身体差,稿也写得少,因为卖稿的地方少了。近况可念!最新的情况更可念!祝福他否极泰来!

不止一家报纸把老作家称为“老稿匠”,也不止一家报纸把生鉴忠说成是“沈健中”,我怀疑,这是警方的发布,才有这样一致的口径。

“沈健中”当然是南方的人误听了北方的口音,把“生鉴忠”登记错了,在发布新闻时,以讹传讹。

至于“老稿匠”,那就不是传讹,传达的是一种轻蔑,比“写稿佬”使人更感到轻蔑。警方有人有这样的口吻,不足为奇,怪就怪在同是写稿一族的记者、编者也会用这样的口吻来称呼作家,而且是老作家,无意间使得报纸降低了格调。我为写作者,也为报纸而生感慨,感到婉惜。

有人能接受“稿匠”,无动于中,我却有感于中了。

自称“稿匠”,这是自嘲,自嘲可以,他嘲就不好了。卖稿称“稿匠”,卖文为“文贩”,我常常想到晚明人的“文饭小品”可以叫“文贩小品”。尽管没有人自称或称人“文贩”,有人却把天天写的专栏认为“贩文认可区”,像小贩的售物认可区一样。这一样是自嘲,也总使人感到一点凄苦。

最有名的是写作者自称为“爬格子动物”,这个自嘲具体而生动,有幽默感。发明权据说出于从上海南来的一位作家,最初的诞生地不知道是上海还是香港,人们采用了四五十年。看来下一个世纪里它就要流传不下去了,如果一个个人都改用电脑写作,还有什么稿纸上的格子可爬呢?总得换一个名字吧,也许是电脑奴之类。

发了这些牢骚,当然因为我是更老的“老稿匠”。

从开始认识他起,在我眼中他的形象总是年轻的,他都老了,我还用说,这是感慨之一。他六十多岁,在我这个七十以上的人看来,他现在也还是年轻。在年轻人眼中,我当然更老了。我并不叹老,但不能没有感慨。

他是个作家,在台湾,以祥子的笔名得过青年小说家的奖,受过称赞。他写小说,写剧本。香港的电影《我又来也》就是他的剧本,还有不少我一下说不出来。他写散文,写剧话。他的那本《京华探访录》是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书架上发现的香港图书。他的京剧评论是香港报上具有声势的专栏文章,不仅形式上大块(不是小方块),内容也大有份量。有的报上说他因此与“剧作家戴天齐名”,齐名不齐名是另一回事,只是戴天是诗人并非剧作家,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这样的报道和“老稿匠”的称呼,是使人感慨之二。一方面感慨一些报道的水平太低,把事情乱说一通还不知错,另一方面是报纸也太没有分寸了,居然把写作者(就不说作家吧)称之为带有轻蔑意味的“稿匠”。

匠,也不一定是轻蔑的称呼。如大匠,那就是美称。诸葛亮还是匠的集体,“三个臭皮匠”。但一般来说,匠有瞧不起的味道。写稿而被别的行业瞧不起,那没有办法,但叫同是写稿人的记者、编者瞧不起,就不能不叫人感慨了。这当然也反映出了叫人“老稿匠”的报纸没有分寸。这是感慨上的感慨。我们大家都应该更加长进一点吧,我想。

我不是作联会员,九三年从北京回香港就这样自律:不参加任何团体,不管是什么团体。

我替作联在帮助萧铜这件事情上说话,只因为我了解萧铜,了解情况。我看不惯有些人帮闲地瞎说。

萧铜六十年代之初从台湾来香港,先是在电影界,后踏足新闻界的报纸副刊,最早大约就是在我曾经主编过的报纸写稿。首先认识他的不是我,是高朗。高朗是写诗的,来港以后写影话知名,这有些像何达。何达一直坚持写诗到晚年,高朗后来就只写影话和文史之作了。他的蓝湖影话是很有些读者的。是他把萧铜引进香港报纸副刊写作园地。他当时主持我们报纸的副刊。

萧铜在台湾就已经是成了名的作家,以祥子的笔名写小说,得过奖。我怀疑祥子之名是由老舍的《骆驼祥子》而来。那是“京味小说”。萧铜擅长写“京味小品”,写的是北京,文字富京味,笔名是赵旺,出了书的有《京华探访录》。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书架上随手一抽,抽出来的就是这本书,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我在北京十年,他每去北京,必找我喝酒,涮烤羊肉。我们都爱喝二锅头。我在香港的日子,每年春节的年初二他一定到我家喝酒。如果有,就还是喝二锅头。二锅头是京味酒。

他是作家,一边喝酒一边写作的作家。我不是作家,我是一边写作一边喝茶的作者。

朋友萧铜有难,不幸被烧伤,情况虽有好转,至今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还不能离开深切治疗病房,实在使人深深挂念。

他出事后,一些对他不大了解,笔底下也欠斟酌的年轻记者,用“老稿匠”、“老文公”之类来称呼他,引起不满。人们也明白,这不是恶意,甚至也不完全是轻蔑,这样用的人也许以为只是一般的称呼,不知道语带轻佻,对他们说清楚,以后避免就是了。

初时听朋友谈起,有人称萧铜为“老文公”,我还以为是“老文工”。以为文工大约是指文化工人。谁知不是,只是“文公”。这又是怎么来的呢?历史上有名的韩文公韩愈,他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学家。“文公”没有什么不好啊,除非另有贬意,我还不懂。

报上也有人说,“稿匠”没有什么不好,这和“写稿佬”、“爬格子动物”一样,只是谦称,并非侮辱。这却不能使人同意。谦称是自己谦虚,没有替别人如此谦虚的。自称“爬格子动物”是一种幽默,当然也是自讽。自称“写稿佬”,就像我们干新闻工作的人自称“报纸佬”一样。没有自讽,顶多略略自轻,但用“稿匠”、“写稿佬”、“爬格子动物”称人,除非是熟人,就总不免多少使人感到轻蔑了,至少是不够尊敬,特别是对于年长的人。说谦称,就更是不通了,这会误人子弟的。误导对年轻人,陷于误用而不知自拔。这也是讲清楚了就可以了的事,只是那些借别人不幸、为自己沽名钓誉争地位的人,那就只能令人齿冷了。

萧铜终于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了,在除夕的前夕。

他活了六十六岁,一生有一半是在香港度过的。其余大体是:三分之一在北京,六分之一在台湾。尽管他京味十足,他却是香港人。

他干过新闻工作、影剧工作,但最多时候是写作为生。他是个作家,称他为“老稿匠”无论如何是不够尊重的。尽管有人要辩解。

称他为著名京剧评论员至少不全面,他谈京剧的文笔写得好,很内行,但他能写小说、剧本、散文。他文如其人,很有京味。他的散文很有特色。称之为香港名作家,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他六十年代之初来港后,首先就是替我所工作过的报纸写稿,写了差不多三十年。我们做朋友也至少三十年。他曾经说,我很像他在台湾的朋友李荆荪。不幸而言中,李荆荪在台湾坐了牢,我也有过十年“坐牢”的遭遇。

有一段短时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他突然骂我,每天晚上一到十二点半左右,就一定来电话骂我一通,怎么说也没有用,骂得我莫名其妙。后来不记得是怎么停骂的。也不记得又是怎么不言而又渐渐言归于好的。大家都彷佛没有过这回事,来往如昔。

他每年春节的年初二到我家喝酒如昔。

我在北京十年,他每去必找我喝酒。同上紫竹院附近的老西来顺,喝二锅头,吃烤羊肉,一乐也。

没有这乐事了。想起他的一生,只觉凄苦。

萧铜就这样成为过去了。

“萧瑟秋风哀落木,铜琶铁板吊斯人。”那天丧礼举行时,灵堂上这副挽联是动人心目的,这是香港文联所送。“魂归天国,爱遗人间。”我当场没有留意到,事后从报上看到,原来还有关朝翔医生送去的一副,他是曾经免费为萧铜看病,现在还为杨明免费看的医生。

“萧瑟”那一联我初时也没留意,原来是嵌名联,上下联的第一个字嵌上了“萧铜”,颇见心思。“铜”字很难,用上“铜琶铁板”,和逝者生前的深爱京戏,擅写剧评,正是配得上。“萧瑟秋风”在时间上差了一点,时节已是冬天,渐近春节了。“萧瑟秋风”和“铜琶铁板”也不大对得上。后来送灵柩去钻石山火葬场,那边树木扶疏,我想,用“萧寺深山哀落木”,对“铜琶铁板吊斯人”也许还可以,但也勉强,把火葬场称为“萧寺”,把充满居屋的钻石山称为“深山”,实际上是硬凑,只不过字面上可以对就是了。

有人嫌挽联太少。治丧的朋友在这方面考虑得不周,缺少了一点文化,和逝者的作家身份有些不相称。

挽联少,废话多。我说的是牧师长得使人心烦的讲道。也是对某报上大赞萧铜,提出“萧铜精神”的文章感到有些可笑,文章的作者谬托知己,实际并不怎么了解萧铜,而某报正是当他在生时,只肯绐他半个专栏,朋友替他要求多给半个也被拒绝的报纸,尽管编者也有难处,到底还是使人有一点人情冷暖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