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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金庸小说,革命文学?文学革命?

袁良骏教授和严家炎教授就金庸的小说展开了论争,其中牵涉到我的一个说法。我说严家炎教授把金庸的小说捧到了“革命文学”的高度,严家炎教授说这是笑话,他没有说金庸的小说是“革命文学”,只是说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有如“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把武侠小说推进到文学殿堂。“革命文学”和“文学革命”是不同的,把它们混为一谈是笑话。

我是闹了笑话,把“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混为一谈了。“五四”是文学革命,三十年代才有“革命文学”,和陈独秀一起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他的作品不能算是革命文学,这是人们的共识。历史的事实很清楚。我也清楚知道,只是有时把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混淆了。

虽然没有说金庸的小说是革命文学,但严家炎教授却把金庸的武侠小说捧到了“革命”的高度,而不仅仅是一般文学的高度。他把金庸的武侠小说说成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静悄悄,是因为这场“革命”的旗手没有大张旗鼓,发表什么“革命”宣言,而只是埋头默默地在写。没有宣言,是不是因为作者自己并不认为这是“革命”,只不过是普通的认真的文学劳动,因此没有什么话要讲,没有什么“革命”的主张要宣扬。“革命者”原先并无什么大志,只是作品大受欢迎,业绩当前,名成利就,人说是“革命”,他也就默默认同是“革命”了。这“革命”是捧出来的,作者自己可能只是想在创作上进行一些改良,改革或革新,却被捧场的人高高地捧到九天之上,而俨然成为“革命”了。

这“革命”是由一些有学问的人捧出来的。有人捧金庸为文学“大师”,而且是中国“大师”的第四名,有人捧之为“革命家”——作家的家!堂堂的北京大学因此就送上学位,以增光宠。

没有那“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议论,也就不会有我那“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混为一谈的笑话了。

我是可笑,但是“革命”的始作俑者可笑不可笑呢?

说金庸的创作是“文学革命”,他的小说因此就是带着“革命”性的文学,是这样的“革命文学”。严家炎教授把金庸小说说成是“文学革命”,我因此就跟着有了“革命文学”的说法了。根本没有想到,在中国文学史上,“革命文学”有特定的意义,不能乱用。这以后,我因事忙,没有再去思考、注意这个问题,也就任由这个说法拖了七八年而没有改正。我不是经常,也不像许多人那样,极端重视金庸小说的。我虽然提倡过武侠小说,但自己并不是经常看武侠小说,尽管看起金庸的小说时一样入迷,也对它作出越来越高的评价,只是还没有到“文学革命”、“革命文学”的高度,像某些有学问的人那样。

为什么要把这说成是“文学革命”?据说这是“指金庸小说大大提升了通俗文学的水准,使近代武侠小说第一次进入文学的宫殿。这是就作品的思想艺术质量而言”。但是,何必“革命”?《红楼梦》不是大大提升了通俗文学的水平么?也没见有人奉上“革命”的高帽子。

是不是因为政治上的高人如邓小平也在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所以乘机为金庸小说加上“革命”的标签?这虽然是武侠,却是经过“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武侠,进得中南海,非凡品也!

能使武侠小说和“革命”拉扯上关系,真是高明!真是高人!

严家炎教授的金庸小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论,是一九九四年年底在《明报月刊》上发表的。据说我随即在《明报》副刊上发表短文,大发谬论,把“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画上等号。人、我这两篇东西此刻我都没有工夫去查对,只是根据严家炎教授在《香江文坛》十二月号上的文章加以引用。同时还翻阅了手边我所编的《香港的人和事》一书(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从我写的《话说金庸》一文中翻翻材料,其中提到有人有一句话,香港“除了金庸,只有平庸”。

这句话我是在台湾一份报纸上看到的,我记得似乎是《联合报》。副刊上面有一篇女作家李黎的文章《如果没有香港》,她说那就不会有她的许多文学创作了。她是对香港表示感谢之情的。我记得香港“除了金庸,只有平庸”这句令我反感的话,似乎就是从她这篇文章中看到的。后来我去了美国,和她同住在旧金山湾区,谈到这篇文章和这句话时,她表示她不会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引用别人这样的话。过了一些时候,她把那天的《联合报》副刊复印了给我看,使我吃惊的是在她的文章中居然找不到那句话了。她既自己没有写过这句话,也没有利用别人说香港“除了金庸,只有平庸”这句话。这就怪了,在我的记忆中,明明是有这句话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不会记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倒令我糊涂了。我真希望,有哪一位朋友也看过这句话,记得它的出处,把它告诉我,以免李黎叫冤,而我也不至于心有愧。

严家炎教授说,他对我把“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混为一谈这一点,六七年来没有回应过一个字,原因有二:其一,因为我是“一位有着个人的特殊经历,因而对北京许多方面怀有特殊怨恨的人物,我从他(我)的文章中闻出了这种特殊的怨气,故而不想与他计较”。其二,是我的“知识结构”有问题,不懂中国现代文学史,因而闹笑话,我如果多读了几本书,自己会纠正错误,不必他再加嘲笑。对严家炎教授这样的泱泱大度,我应该感谢,但他说我对北京方面有许多怨气,以至怨恨,而且说我九十年代“不少文章”就是如此,是香港“许多人”都可以做证的,这我就要敬谢不敏了。

我自认我对北京和内地的许多事情上,有所议论,都是实事求是的,没有什么怨气,更不是怨恨。而且,就算“怨恨”,也“怨恨”不到和香港有关、和我自己提倡过的武侠小说的头上。严家炎教授是北京大学的教授,说到怨气,我就举一件有关北大的事说说吧。

蔡元培先生是北大的老校长。但他的骸骨却是葬在香港的,埋在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山坡上的千万坟墓当中。拥挤不堪,使人有活人住在山边木屋区之感。我当年为此感到十分不妥,在香港和后来在北京,都在报上发表过文章,主张搬迁这坟墓回内地,回北京,回北大,这才能消除人们对这拥挤的不安。“北京十年”后,我回到香港,又为此在报上呼吁了一次,但一次都得不到回应。只有最后的一次,北大当局才算有了一点回响,那是因为香港中文大学的访问教授巫宁坤看到我的文章后,直接写信给北大当局,说如果迁墓需要费用,他愿赞助这一笔钱。北大的复信说,北大虽大,却容不下蔡先生的骨灰,因为大学许多土地都属于官方作保留文物的范围,他们无权动用。他们似乎忘了,蔡先生的坟墓正是北大珍贵的文物。我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篇文章,就是把这一回合原原本本写出来,说北大宁愿放逐蔡先生,也不愿迎回老校长。

请问严家炎教授,这是我什么“特殊的怨恨”,还是北大本身对蔡元培有一点什么“特殊的怨恨”呢?你有没有兴趣“计较”一下?

二〇〇三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