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永远还不起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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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婶娘要去做头发

顺子自小死了爹娘,是守寡的婶娘靠着几亩薄田,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他和堂哥强子拉扯大的。顺子打小就是戏迷,周围村子哪里唱戏,哪里就有他的影子。没事的时候,顺子就在村子里的老槐树下给大伙儿唱戏。顺子的戏唱得不孬。

有一回,顺子陪婶娘去县城卖鸡蛋。卖完鸡蛋往回赶,走着走着,顺子走丢了!婶娘到处寻找,听到不远处传来唱戏的锣鼓声,赶去一看,顺子挤在人群中看戏呢!

台上演的是《霸王别姬》,那个“霸王”正在唱:“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怎……”竟然“怎”了半天,忘了词,卡住了。台下一片哄笑,顺子忍不住亮起还带有童音的嗓子,接唱:“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这一嗓子唱得有板有眼,扯来了观众的目光,连台上的“楚霸王”都对“小霸王”瞪大了眼睛。顺子收腔时,台下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婶娘把手都拍辣了!

晃眼间,顺子和强子都长大了。强子决定南下打工,顺子也嚷着要去。婶娘说:“顺子,你就留在家里帮我弄弄庄稼吧!”顺子只得留下。这样也好,在乡下天宽地阔,无拘无束,顺子想唱就唱。

有天歇晌,顺子又在老槐树下唱戏,忽然传来了二胡声。大家一看,不远处停了一辆小车,一个衣着整齐的老头在给顺子伴奏呢!老头走了过来,笑道:“小伙子,唱得不错,跟谁学的?”顺子把头一扬:“自学的呗!”老头让他再唱,顺子也不怯场,张嘴就来。老头听了几曲,惊喜地夸赞道:“是棵好苗子,有前途!”

这老头是省戏剧协会的主席,叫王春茂,来采风的。他递给顺子一张报纸,上面登着省里要举办梨园春戏曲大赛的消息。王主席鼓励顺子也去报名参赛。

顺子迟疑着:“我能行吗?”王主席笑了:“咋就不自信了呢?”

顺子高兴地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婶娘,婶娘也给他打气:“出水才见两脚泥,不去踩台,怎知道自己不行?也许咱顺子就出息了呢!”

顺子果真就去报了名,他选了《四郎探母》中四郎杨延辉的唱段,开始在家里练习。

这天,顺子正唱得起劲,婶娘在院子里喊他:“顺子,带我到镇上去做头发吧。”

婶娘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还有点自然卷,平时她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婶娘搭上顺子的自行车,来到镇上的美发店。她对服务员说:“听说现在流行把头发拉直,就给我整个直的吧,再染成黑色。”顺子差点笑起来:快六十岁的婶娘,也知道爱美赶时髦了!

婶娘年轻时,就是三乡十八村有名的一枝花。你还别说,做了头发,她真的年轻漂亮了不少。不过,让顺子弄不懂了,回家的路上,婶娘却用头巾把变得又黑又直的头发包了起来,说是怕村里人笑话。

从镇上回来,婶娘安排好家里的事,就回了邻村的娘家,顺子琢磨:婶娘把头发做得这么漂亮,莫非要去相亲?乡亲们一直在给婶娘张罗老伴,可婶娘都不答应,看来这次是动心了。

几天后,婶娘回来了,没带回老伴,却给顺子带回一套戏装。顺子高兴坏了,哈哈,原来婶娘是给他买行头去了!

婶娘帮顺子穿上戏服,戴好戏帽,又将“髯口”——也就是胡子给他戴上。顺子抚着那浓密的黑髯,做了个潇洒的甩髯动作,又将戏袍一撩,吼了几嗓。你还别说,活脱脱成了四郎杨延辉。

离比赛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王主席又来了。他说顺子尽管底子不错,但毕竟没受过正规训练,这次来,就是带顺子去进行赛前培训的。婶娘乐得不行,杀了只老母鸡给顺子饯行。顺子辞别婶娘,跟王主席去了省城。

培训期间相当辛苦,除了不停地练唱,还要学习乐理知识。顺子起早贪黑,一门心思地学。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婶娘来看过顺子几次,带来顺子最爱吃的家乡小吃,还有她上山挖来的一种叫“千年嗓”的草药——这药根含在嘴里,护喉养嗓,比药店里卖的什么东西都管用。顺子见婶娘每次来到城里,总还是包着头巾,就说:“婶啊,做了头发咋还遮着掩着?城里不比乡下,没人笑话你老来俏。”婶娘说习惯了,取下来反倒不自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做头发了。顺子发现,婶娘来看他时,一次比一次瘦弱了。

有专家点拨,加上聪明和刻苦,顺子像一块被雕琢了的璞玉,放出了光彩。经过几场预赛,一路过关夺隘,杀入了决赛,人气飙升。决赛时,他把杨四郎的一段思母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直把观众和评委感动得泪水涟涟,荣获大赛业余组第一名!

顺子捧着奖杯和鲜花走到王主席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激动的不知说些什么。王主席却笑着说:“要谢,就谢你婶娘吧!她说你是棵好苗子,央求我去听你唱戏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更没有让她失望。”

王主席还告诉顺子:当年,他在他们顺子村体验生活,婶娘那时就是村剧团的台柱子。就在县剧团要招她去的时候,顺子的叔叔得了重病,不久就去世了。接着,顺子的父母也死了。为了照顾顺子和强子,她放弃了招工的机会。要不,她早就是专业演员了。打这以后,她封了戏嗓……

王主席的一番话,让顺子百感交集。他恨不得长翅飞回家里,把获奖的消息告诉婶娘。

回到村里,顺子一路小跑来到家门前。突然怔住了,整个人险些瘫倒在地:酱赤色的门框上,贴着白色的挽联,悲恸的哀乐声中,一朵大大的黑布花在门头上随风旋转……

顺子不顾一切地冲进屋里。婶娘安静地躺在稻草上,头上盖着麻纸。他伏在婶娘冰冷的身上,眼泪直淌:“婶娘啊婶娘,前几天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走了啊?”

堂兄强子走了过来,哽咽着说:“娘早就病了,一直没钱治。她怕你担心,所以瞒着你。我出去打工,就是想赚钱给她做手术,没想到她却用这些钱给你买了戏服……”

顺子拼命地拍打着稻草,把脑袋磕得“咚咚”直响,哭喊着:“婶娘,为了我,你把救命钱都花了,我不孝啊——”忽然,他呆住了:盖在婶娘脸上的麻纸滑落下来,婶娘头上的头巾也散了,露出了长着胡茬似的头皮。他问强子:“头发,婶娘的头发呢?”

“娘这都是为了你呀……”强子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到这时候,顺子才知道:强子给婶娘做手术的钱只够为他买一身戏服,而一个髯口,起码要几百块钱。买不起,婶娘就想自己做,以前唱戏时,很多道具她一看就会做。她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的头发……婶娘的头发,就是顺子那副髯口!

婶娘入棺时,顺子双手捧着奖杯,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材里。他穿上戏服,戴好髯口,跪在棺前,凄楚地唱了起来:

思老母不由人肝肠寸断,

想老娘不由人泪洒胸前,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再见,

儿的老娘亲啊——

要相逢除非在梦里团圆……

唱罢,顺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婶娘,我的亲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