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壹场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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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字字揭人心

若想要于写诗之人中寻出一个懂得些丹青之道的人,此人必定非王维莫属了。又兼他本是一个信佛之人,所以画作中也多以神佛像为题材。后世却还流传着一段有关于王维画人物的趣闻。

这件事发生在他途径颍州(今湖北钟祥县)的时候,偶然间心血来潮,王维便在刺史亭中绘制了一幅肖像画。所画之人并非他人,而是自己的好朋友孟浩然。因见到王维所画极为传神,他的内弟崔兴宗便也央着要求墨宝一副。王维兀自讪笑一番,还没有提笔作画,便有了诗作一首:

崔兴宗写真

王维

画君少年时,

如今君已老。

今时新识人,

知君旧时好。

王维自是很认真地完成了这幅画。画中的男子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崔兴宗虽只比王维小几岁,但在长者的眼中他却依旧年轻。因而这才在纸上画出了一副和当时模样完全不同的肖像。完笔后,不待他人追问为何要做如此作画,王维先自我戏谑起来。他说,虽然现如今大家都已各自老了,但每个人都有着难以忘怀的青春往事,就像是画中人的模样一般,人人都希望永远这样年轻。但岁月总是不饶人,老了也就老了,反倒不如各自重新认识一番,便如是当年的初见一样,只需忆得你我相好的时分就足够了。

年纪总会增长,难得的是要始终保持着心底最美好的岁月。若连心都被生活铺满了皱纹,便也再难得当初相识相知的好光景了。

于是,趁着年岁正好,总是应该要记录一番。就像是代宗大历年间的"十大才子"一样,只因因缘际会,就必定要找一个画师把这相聚的场景描绘出来,才不会空枉得遗憾满肠。这十个人分别是李瑞、卢纶、吉中浮、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多年以后再见到这幅画作的时候,不只是画中人,那些仰慕者也都要感叹几分吧。

当时有人把这幅画赠送给了诗僧齐己,他随即写下了一首诗作以表感谢:

谢人惠十才子图

齐己

丹青妙写十才人,玉峭冰棱姑射神。

醉舞离披真鸑鷟,狂吟崩倒瑞麒麟。

翻腾造化山曾竭,采掇珠玑海几贫。

犹得知音与图画,草堂闲挂似相亲。

可以推想而知,齐己对这十个人也是尊崇有加的。单单只看着画作上冰如美玉的十张面庞,就已经让人心中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是一次酒后的狂欢,才子们大抵总要恃才傲物,这才完全顾不得自己的形态而彼此醉了起来。有人不觉翩翩起舞,就连仙鸟鸑鷟也为之伴起了舞。你看这一雌一雄的鸑鷟,只为着眼前的恣意而尚不知自己的羽毛早已经凌乱了几分。又有人诗兴大发,独自在一边高声念诵着什么,其这口吐绣章的模样使得天上的麒麟都自愧不如。甚至于盛世祥和之气也只有借助于他们的玉口说出来,才足以折服人们的心性。

于是,连大自然都被惊醒了。他们的才情堪比这世上所有高山大川的几世精华,更要比深海中尚不见天日的珍珠还要光彩许多。如今得了一副《十才子图》,便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每日只坐在屋中呆呆地看着画中人物,恍惚间也觉得自己好似走进了画境中和他们一起饮酒作诗,再也不用去寻思生活的愁苦了。

齐己虽然并没有明提,却也借着自己在观画时的思绪飞扬之语夸尽了作画人的高超技艺。但观者再通达,也必定和画者心中的世界有着不同之处。或许只有画者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但同样的道理,画者眼中虽看到了眼前人物的千百姿态,但作出来的画却也不一定便是画中人的心情。最后无非总要落得一个子非鱼的结果,各自嬉笑一番,再没有其他故事。

于是这些作肖像画的人们竟不如那些专工鸟兽的画者了。鸟兽是没有情绪的,即便有,世间也没有一个懂得的人。如此一来,作画之人便可以肆意地在画作中描摹着自己的心事,偶然起了心性,随处添上一笔便可,管他人再从中揪出一两处不妥。

韦偃便是唐朝时期以画马而知名的画家。相比之下,他的堂兄却是人人皆知的,那便是诗人韦应物。大抵也因为这一层关系,韦偃和杜甫的私交甚好。这是肃宗上元元年的一天,韦偃正要离开蜀地,临行前特意到杜甫家中作别。他知晓杜甫也是一个极爱字画之人,因念到下一次相见竟不知究竟到何时,这才于杜甫的草堂中当场挥毫作了两匹马儿。杜甫早被韦偃的真情打动了,更兼他的画作着实奇骏,于是便为这幅画题下一首诗: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杜甫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这两匹马是画在墙上的。故交相别,也顾不上许多光景了,只见白墙空荡荡,于是便随手画了起来。转眼工夫,两匹形态不同的骏马便完成了。一匹正在吃草,一匹却在鸣叫,若是眼光再暗淡一点,隐约间便见得两匹千里马像是要从墙上飞奔出来。

只是千里马再好,也终需要有一个懂得赏识的伯乐。人世间的"千里马"穷尽了一生也没有寻得明君圣主,更何况那画在墙上毫无生气的动物呢?只叹不得一个好主人,可以共同征战沙场,同生同死也抵不住心中的这腔气概。

韦偃本是好心,却不曾想到激起了杜甫的心伤。为了这份抱负,杜甫一生都折在了其中,至老也不懂得悔改。还记得那一日,只因看到一幅以白鹤为题材的旧画作,他就又被勾引出这些情绪来。可那个时节的杜甫还在说着"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的壮语。普天之大,何苦非要留恋于世间的功名?做一只闲云野鹤,虽不得世人欣羡,却是独自拥有着整片蓝天的。

无奈世事多磨难,生活竟然把诗人的满怀抱负全都磨成了弃妇一般的抱怨。他抱怨在这个世界上不得明主,甚至也在抱怨上天不睁开眼睛瞧一下所谓的太平盛世。百姓都已经苦得填不饱肚子了,为什么还不待他这只有着冲天之志的白鹤展翅翱翔一回?

然而再多的抱怨又能怎样?杜甫放不下的,只是自己的心志。说得多了,反倒惹得友人不快。不如学着墙上的两只马儿,若有气力或可以纵横驰骋一番,若是再无心于这个世界了,低头吃上一顿嫩草不也乐得逍遥吗?不知韦偃作这样一幅画是否别有用意,但杜甫看在眼中的却已不是当初韦偃提笔时的寄语了。

到最后,怎么竟把友人的希冀搁置起来了呢?

一画一生人,一笔几回春。看懂后也就别再多言语了,若是不懂,也只学着做个欣赏者吧,更不要硬着头皮去寻思背后的深意。殊不知,世间的这一些烦恼都是自己找来的,最后也只是烦了自己的人生,同他人无碍,更与眼前的画作无关。